一九九五年五月。自从今年年后景星煤矿关闭,家属大院和单身公寓搬迁的文件下发后,煤矿上便不景气,一蹶不振似的。工人们大多混着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移民广场附近的玻璃厂也快建完,毛健全去看过。附近大多还是荒地,远处的两座高高耸立的烟囱运转起来,便冒着黑气。池岁星说不上期待,却又不断想象新家,搬家后的新生活,他更舍不得景星乡,筒子楼的一分一秒更显珍贵。
池岁星这几天发现付大姐和张叔有些不对。平日里两人老是掐架,自上次地震停电后,便消停了许多。早上卖剩下的包子,付大姐会拿给张叔,下午午休后,张叔理发店没人,会让付大姐来做头发。付梅没什么打扮的想法。三四十岁的年纪,比筒子楼里许多生过孩子的女性年纪都大。她身材宽厚,早上举蒸笼时,一人都能抬五层。相反,张叔精瘦一个,下巴留着几根白胡子,脸上皱纹横生,手因为常年拿剪刀梳子而变形,身上挂着围裙,不然剪头时衣服裤子便会沾上碎发。虽然这样,可还是会不小心沾上一些,在筒子楼下走动,碎发便带到各处。
当生命的时钟张弛有度,疾行却有致地行走时,这些日子才随着日升月落,发出踏在青石板上的滴答足音。
学校没发生什么事情,自从上次周立言得了肠胃炎之后,娄老师把他当做反面例子,大家下了体育课后也不会再挤在水龙头前喝水。班上多了许多水杯,上体育课的时候带着水杯放在班级队伍前边,等自由活动时,拿水杯喝几口。水杯大多都是在平洞商店或是矿上发的奖品。许多人水杯是相同的样式,不免有拿错的时候。为此,文丽萍故意在池岁星的水杯盖子上用透明胶带贴了一个“星”字。
周五放学,毛文博最后一节课本是语文,恰好语文老师这周要去湾东学校听课学习,便与体育老师换了课。池岁星很早就羡慕那些最后一节课是体育的班级,可以拿着书包去操场,放学后就直接背着书包回家,不用担心老师留堂。
等上完课,池岁星跑下楼,毛文博早已经在楼下等他。
“我也想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小孩羡慕道。
等两人回家,毛文博拉着小孩先把作业写完。打开书包却发现书本放的顺序和自己平常习惯不同。毛文博习惯语文数学放在一起,之后放作业本课外书。书包里现在却先是课外书,然后才是语文数学。
他把书拿出来一看,书本包着透明书皮,一角钱一张,毛文博向来不会用,他跟池岁星的书都是用旧报纸包的书皮。
小孩伸过头来,“哇,哥哥你什么时候买的这种书皮。”
毛文博捏着小孩嘴不让他说话,翻开书本第一页,正中心写着“唐清雅”三个小字。
“拿错书包了。”毛文博说。
“她跟你书包一样的吗。”
毛文博的书包是当时搬回景星乡时,毛健全在平洞买的。跟唐清雅买成了同一种情有可原。书包干净,里面还装着唐清雅的铅笔盒。笔盒是铁质的,拿出笔盒,钢笔便在里面摇晃,撞出叮当声响。毛文博打电话给班主任,说明情况。班主任干脆让他们就在对方的作业本上写这周的作业。
“我给她送回去吧。”毛文博提着书包。
“你知道她住哪吗。”小孩问。
“不知道。”
“那怎么送。”池岁星反对,“老师都说在她作业本上写作业了。她肯定也在你作业本上写的,就当换了一下。”
毛文博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自然也不会去动别人东西。只是这次身不由己,他只好跟小孩坐在书桌,写着这周的作业。语文作业每周有一篇周记,唐清雅的周记本已经写了一半,毛文博想到,既然他会打开唐清雅的周记本,那自己的周记本也会被唐清雅看见。这样他写的周记岂不是被唐清雅看光。想到这儿,他不免有些尴尬脸红。
周末作业不多,平常是半小时的作业,周末作业大概要花一个小时左右。这是池岁星不捣乱,做得快的情况下。小孩做作业常要毛文博看着,时而走神,有时又来找毛文博麻烦。遇到不会的,干脆蹭到毛文博肩上,问他这题怎么做。毛文博正思考着,让小孩先做下一题,可池岁星等不及,做之后的题目,脑子里便总想着前面不会的题。一来二去,自己作业做得慢,毛文博也做得慢起来。
不过,毛文博还是很喜欢这种感觉,小孩贴在自己身上,脸靠在肩头,有时抱着自己的腰。毛文博怕痒,被小孩一弄便忍不住想笑,只好先去帮池岁星把难题解决。
两人打闹着,走廊外边有脚步响起,池岁星便知道是妈妈回家,一下子正襟危坐,怕她看见。两人打闹时,不管是毛文博先的还是池岁星先的,被文丽萍看见,她都偏袒毛文博。在大人眼里毛文博就是好学生,而池岁星上天入地,像是猢狲。虽然大部分情况文丽萍都没说错,两人打闹起来,都是池岁星开的头,久而久之文丽萍便不问原因,逮着池岁星便一顿骂。毛文博当然会给小孩开脱,于是恶人便成了文丽萍,池岁星便老说她偏心。
门锁声响,文丽萍下班回家做饭。平常这时两人的作业已经做完,周末的作业在毛文博的安排下,周五写一点,周六写一点。今天毛文博不想再看见唐清雅的作业本,打算周五直接把作业写完。
饭香传来,池岁星写得手酸,便刚好吃饭。毛文博带着小孩一起写到晚上八点多钟,才把周末的作业全部写完。池岁星躺在床上,“累死了。”
毛文博躺在他身边,“明天后天随便玩。”
“真的?”
“作业都写完了当然是真的。”
“那我明天要睡懒觉。”
“行。”
屋外的石板响起脚步,如果脚步偏重,节奏均匀,便是毛健全;如果脚步间隙大,节奏不一,便是池建国。有两个脚步,便是两人一起回来了。青石板映照着许多光,筒子楼外的路灯光,半夜的青月光,屋内的暖黄光。
直到夜深人静,屋里关了灯,虽然明天放假,文丽萍还是要小孩早睡。不过写完了作业,毛文博答应池岁星明天睡懒觉,小孩便不想太早睡觉。他打着手电筒,跟毛文博一起翻着漫画杂志看。
五月初已经立夏,天气暖热。池岁星又怕打着手电筒被大人发现,于是用毯子把脑袋蒙住。两人就盖在毯子下,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这本杂志已经看了许多遍,小孩还看得津津有味。毛文博看着池岁星,眼里泛着手电筒的白光,把耳边的小绒毛照得清晰分明,睫毛细长,像是眼帘随着小孩眨眼飘动。毛文博忍不住凑上去贴两下。等看热了,便把手电筒关掉,把毯子掀开透透气。重复几次,筒子楼外的路灯也熄了,毛文博按着小孩,“别看了,万一眼睛近视了。”
“我睡不着。”小孩放下手电筒。
“我给你讲故事。”毛文博说道。
两人躺在床上,池岁星睡在床里一边,靠近窗户,能看见天上明亮闪烁的星河。毛文博清清嗓子,讲着课文上的成语故事,拍着小孩背,把他哄睡。结果却是自己先睡着,池岁星还醒着。他听见毛文博声音渐渐低沉,直到最后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小孩憋着笑,把毛文博压在自己身上的手放好,然后抱着毛文博入睡。
立夏清晨,晨雾散尽,池家里两个小孩睡着。要不是池岁星昨晚要熬夜,毛文博这会儿已经醒了。筒子楼下,有人喊道:“毛文博!”
毛健全还在隔壁,听见有人叫小孩名字,便出门去看。楼下是个女生,留着一头长发,穿着白衣长裤,提着书包。毛健全还在思索她为什么要叫毛文博,对门,毛文博还穿着白褂,刚睡醒没换衣服。见楼下是唐清雅,他一下醒神,“你等我一会儿。”他朝楼下喊道。
毛文博回屋换了衣服,穿着拖鞋到楼下。
“你的书包。”唐清雅说,“我书包呢。”
“在楼上。”毛文博接过说,“老师不是说换着作业本写吗,我打算周一再换书包回来的。”
“我知道你住家属大院。”唐清雅说,“就先把书包给你拿来了,作业我已经写完了。”
“刚好我给你把作业也写完了。”毛文博提着书包,“要不跟我上去拿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