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儿等你就行。”
“你走过来的?”
“嗯。”
“走这么远。”毛文博便要她上楼,“上楼歇会吧。”
唐清雅确实走累了,更何况她也想看看毛文博家里。跟着他上楼,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毛文博给她倒了杯水。池岁星在屋里半醒着,见毛文博不在,起床寻他。听见屋外的石板上传来声响。一个脚步声是毛文博的,另一个不知道,像是陌生人。
“你家里还有电视哇。”唐清雅说。
“去年买的。”毛文博没给她说这是池岁星家。小孩在卧室里探头,唐清雅便注意道,“你跟你弟弟睡一起的吗。”
“嗯——对。”毛文博尴尬望去,见池岁星已经醒了,便招呼他出来。
池岁星一出来便贴在毛文博身上,“唐姐姐你来干什么。”
唐清雅只好坐旁边一点,给池岁星腾出一个位置。“来还书包。”他说。
池岁星倒是热情,“我去给你拿。”他回屋把唐清雅的书包拿来,“昨天哥哥写了好久作业。”
唐清雅换回书包,没再多留,给毛文博说了声再见便出门。毛文博出门送她,看见毛健全还站在对门走廊。等他送完人,毛健全也过来,一脸好奇:“那女孩谁呀。”
“班长。”毛文博如实回答,“昨天我跟她书包拿错了,她来还书包的。”
“哦。”毛健全不在乎小孩早恋,自己婚姻不合,便想让儿子早点找个女生。于是撺掇道:“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毛健全便觉得毛文博还太小,没再讨论。池岁星又回到屋里睡上回笼觉,毛文博没瞌睡,把自己的作业翻开来。作业本上,最新的一页是整齐码列的排排小字,赏心悦目。他翻到周记本,唐清雅这周的周记,写的是自己与毛文博拿错书包的事。而毛文博这周的周记,写的是上个月筒子楼停电跟池岁星在楼下抓萤火虫。
毛文博的书包里,书本和作业都按照他的习惯整齐放好,书包两边的松紧带本来被池岁星拉得不齐,现在也变得整齐。毛文博背上试了一下,两肩被拉得太紧,他又让池岁星帮忙松一下。
这几天听毛健全说,安置房已经建好了,有许多因三峡工程移民的人已经住进了房。后来这片安置房叫“幸福家园”小区,虽然大家还是喜欢用地名来称呼:塔山。在一旁的移民广场,坐上一元钱的环城公交,大概十多分钟便能到红旗广场的少年宫,不远处就是湾东小学,沿着小路下山去,是一零四中学,湾东另一边是津江八中。那时的路已变成沥青,脚步绵响,一声脚步被城市的喧嚣碾成碎渣,糊城一片。池岁星很少再能听见青石板的脆响,直到长大后再也分辨不出亲人的脚步声。
一九九五年五月的第二周,小孩放学回家,筒子楼下传出很老的歌,关于月亮与爱情,歌声甜美动听。当池岁星问大人这首歌是谁唱的,他们说歌手已经去世,所以才放这首歌来怀念她。池岁星本以为他没听过这些歌,可曲调熟悉,声音勾人,小孩站在原地听了一会,才想起这些歌他竟都听过,能跟着调子哼起来。歌词唱着某年某月、年复一年。
景星煤矿的工人们渐渐少了,不像以前那般热闹。许多人走的走,搬的搬,今年暑假是池岁星在景星乡的最后一个长假。果园结着好果,梅花山庄紫藤遍野,运煤车仍旧是穿出矿洞,发出呜咽般的轰鸣。
池岁星听完歌,跟邻居们打招呼。张强国正在理发店里,椅子上坐着付梅,理发店里的椅子似乎都容不下她。
小孩回家,跟毛文博写完作业,两人洗了澡,毛文博拿着毛巾给小孩擦头。
“头发有点长了,要不要去剪个头。”
“哦。”池岁星同意。他头发一长,前边的刘海便有些扎眼睛。文丽萍给了小孩两块钱去楼下剪头。
理发店已经有些老旧,地上的碎屑堆在一旁。张强国见有人来剪头,拿着推子,上点润滑油。
“星星啊。”张叔把小孩抱上椅子,理发店的椅子都高一点,池岁星还坐不上去。“今天要剪什么发型。”
“跟以前一样。”池岁星说。他旁边坐着付梅,头上戴着许多东西。等池岁星剪完,张强国取下付梅头上的卷发棒,她平日里平直的头发便微微卷了起来。
池岁星有些羡意,“跟我哥哥一样。”
付梅知道池岁星最喜欢他哥,被池岁星这样说,肯定是小孩喜欢的。付梅撩了下头发问:“好看吗。”
“好看好看。”池岁星猛劲点头。
“星星。”付梅拉着张强国,“你觉得张叔好看吗。”
张强国努力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脸,胡子拉碴,脸庞瘦削,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拉着肉,皮笑肉不笑似的可怖。小孩被吓得摇摇头。
付梅却不在意,“我打算跟张叔结婚。”
池岁星被吓了一跳,突然想起之前问过张叔关于结婚的想法,那时张强国说如果有一个不喜欢的人,也会结婚。于是池岁星问付梅:“付嬢嬢,你喜欢张叔吗。”
付梅摇摇头,恐怕没一个女人会喜欢他。
“那不就跟刘叔叔和张阿姨一样了。”小孩口无遮拦,“刘叔叔也说他不喜欢张阿姨。”
“哪个刘叔叔?”
“刘国强叔叔。”
付梅纳闷,“刘国强和张玉兰?他们不是很恩爱吗。”
毛文博捂着小孩嘴,把他拉出门:“你脸上还有点头发没擦干净,我带你回家洗个头。”
景星乡不多的岁月里,付梅和张强国是最后一对新婚夫妇。他们没有婚礼,只是选了个吉日坐上两元钱的车票,去湾东镇的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结婚证上的照片,张强国笑得很自然,嘴角微微勾起,脸上的胡子刮了干净,平时黝黑的脸被付梅的粉底擦白,花白的头发前些天染黑,找毛健全借了跟领带,显得精神抖擞。而付梅剪了短发,稍稍卷起来,涂着口红,画了点淡妆,胸口带着一朵红花,在结婚照片里占了一大半空间。
两人没有婚礼,只是在筒子楼里简单庆祝。两人挽着手,在筒子楼间敲门祝福,池岁星听见屋外走廊青石板上发出的清脆脚步,这是他在景星乡最后一次听过这么热闹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