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不是给了吗。”张忠明说。
张琳拿着从别人那捡来的打火机把玩,一时间没什么借口再抢钱。塑料的打火机已经没多少油,打出来的火苗也断断续续。他拿着打火机在张忠明面前晃悠,又突然一下伸到他面前。张琳觉得自己像是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戴着墨镜,用纸币点烟。可惜他没烟,平时只敢在地上捡别人抽过的烟头过过瘾。
张忠明看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火苗,感受到火焰的温度,有些燎人。张忠明甚至都能闻到自己略长的头发被火苗烧焦的味道。
站在张琳身后的李棋出着主意:“寒假。”
张琳才意识到:“你寒假都在老家,我要把寒假那份收回来!”
他恶狠狠瞪着张忠明,抬手要打。张忠明伸手挡住,脑袋撞在身后的围墙,咚的一声,震得他脑袋生疼。见张琳还要打,张忠明只好把他爸每天给他的早餐钱拿了出来。
李棋在张琳身后讥讽,“早拿出来不就是了。”
张琳拿到钱,大手一挥,“走。”于是李棋便跟在他身后走去,马回涛在原地,两边都难做。张忠明脑袋估计还疼着,也不知道撞到的地方有没有起包,现在要是不跟张琳走,下午他估计也会被打。两边权衡下,马回涛还是跟着张琳走去。
小路巷子里,角落青苔被张忠明蹭掉一些,本就穿了几年的衣服有些破旧,刚才撞在墙面,衣服又被刮出几个小口。后脑勺还有些疼,用手一摸才发现肿起来一个小包。天边鸟儿飞过,叫声似树莺般清脆婉转。
湾东开春,渐渐也暖了起来。张忠明每天早餐钱几乎都会被抢走。有时实在太饿,被张琳打几下,忍住了还能把钱保下来,要是没忍住,又挨打钱也没了。不止中午放学,下午放学时也会被张琳拉着。老师要求把每天的错题都订正后才能放学,张忠明成绩好,很快便能走。李棋便假借上厕所,把正打算离校的张忠明叫回来,把订正完的作业拿出来抄。
周平远在超市的工作清闲,张忠明下午放学后先去小超市看他爸在不在。在的话在超市柜台做一会作业,等他爸下班后再一起回家。有时不在,张忠明便以为他爸又去打牌喝酒,家里也没人,他就可以跑去找他妈妈。虽然老区的房子很小,对张忠明来说却很幸福。
一九九五年六月。周平远肾衰竭晚期。他过年时腿骨折在医院住院抽血做常规检查时便知道,一直瞒着张忠明,不想让他太担心。自己收入也不高,肾透析或是肾移植自然不可能,不如多留点钱给张忠明。他是这么想的。可实在撑不住,到五月份时身上多处浮肿,吃不下饭。等六月份张忠明考完试,才发现他爸又住进医院。肾衰竭伴着糖尿病、高血压等并发症,让周平远在病床一躺不再起。
周平远之前在中医院抓了点药,虽然不能治病,但可以缓解一些症状。张忠明看药方只认得甘草。在医院的日子,大概只有学习和煎药。张忠明问他爸药苦不苦。周平远说苦。张忠明才懂得,虽然叫甘草,尝起来却也苦。
张忠明一直照顾他爸到七月,直到周平远去世。
周平远给张忠明留了一笔钱,从年前存到现在,一共一千来块,说可以当他的学费。
放暑假后的日子很无聊,张忠明早起写作业读书,中午下午去红旗广场帮妈妈摆摊,晚上回家休息。周平远肾衰竭去世的消息爷爷并不知道,等张忠明打电话过去通知的时候,爷爷才着急赶来湾东,说什么也要在湾东住下,照顾张忠明。他像是穿上风的衣裳,住在雨滴的夹缝,一无所有、两手空空。风是透明的河,雨是冰凉的星。
湾东镇的西城大道还在施工,名为幸福家园的小区建了一大半,工地的施工声响往来不断,张忠明常去这看,那是他爸出事前上班的工地。
那时他还有梦,关于生活,关于友谊,关于无拘无束的旅行。如今他在深夜梦醒,耳边回荡着工地水泥钢筋的碰撞声响,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一九九五年七月,景星乡迁出许多人。刘国强一家却不着急。张玉兰怀孕已经三十多周,行动不便。搬迁到安置房并不着急,一家人打算等张玉兰生完孩子后再搬家。
景星乡家属大院,小孩刚吃过晚饭,嚷着要跟毛文博去周家坝。池建国总念叨这是在景星乡的最后几天,池岁星着急要跟每个朋友告别,天天跑去周家坝。有时也早上出发去平洞,下午才回家。
放了假,小孩便没什么顾忌,晚上可以很晚才回家。今天正在坝子上躲猫猫,不远处的土路上却闹起来。一群人打着手电筒,吵吵嚷嚷。天上月光明亮,一看明天就是晴天。这是毛文博告诉小孩的,要是前一天晚上月亮被乌云遮住,说明明天可能是阴天或者下雨;要是前一天月亮没被遮住,就说明天上云很少,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池岁星好奇,坝子上的小孩们也跟着一起跑去看热闹。小孩打着自己的小手电,跟毛文博跑在最前面。
“他们要去哪。”后边有小孩问道。
池岁星抬头看了看方向:“好像往卫生所那边去了。”
人群里,前边拿着手电筒开路,后边似乎有个推车。平常是耕牛或是骡子拉车,今天太晚,拉车的是个人。车上拉的也不是货物,也是一个人,肚子高高隆起,池岁星一眼便认出那是张玉兰,拉车的人自然是刘国强。
小孩跑过去,一旁护送张玉兰的人见小孩跑来,“小娃儿莫过来讨嫌。”
池岁星踮脚往里看,“叔叔,里面啷个咯。”
见他们不回答,池岁星只好在一旁喊道:“刘叔叔!”
刘国强拉车也累了,他们几个采矿队的轮流拉车,恰好听到池岁星在喊自己,换了个人拉车,把池岁星叫过来。
“刘叔叔,张嬢嬢啷个了。”
“要生了。”刘国强不知是喜是悲。“医生说还有几周,结果今天就来了。”
他回头看着在车上的妻子,心叹娃娃来得不是时候。
以前老人们都说小孩子在场,与孕妇肚子里的孩子可以沟通,生产时会方便很多。池岁星身后领着一群小孩,跟着大人们。夜晚的路暗淡,天上莹莹月光与人的手电筒汇在一起,照亮去往卫生所的小路。
天黑燥热,拉车的人换了一个个,又轮回到刘国强。他推车进卫生所,向医生平时就住在卫生所里,早听见外面声响,在卫生所门外等着了。大人小孩们大多留在外面,卫生所里只有刘国强张玉兰一家人,还有池岁星和毛文博两个小孩。
池岁星还在给张玉兰打气:“张嬢嬢加油加油。”
毛文博还在担心太晚了回家大人担心,对小孩说:“我回去跟干妈干爹说一声。”
半小时后毛文博再回来时,把毛健全、池建国和文丽萍都带来了。
“怎么今天就生了。”文丽萍十分担心。
“不知道。”刘国强也不知道,张玉兰开到十指,两人便一起进了产房。产房里向医生和护士在接生,屋外的人们只好着急等待。
景星乡今天灯火通明,往来的小路上,有牛车碾过的车辙。卫生所外人群散去,产房里张玉兰的痛声阵阵,身旁刘国强打气,产房外池岁星也在喊加油。
夜深人静,筒子楼里池家毛家两家都还亮着灯,池岁星早已经困得在卫生所病房的病床上睡着,毛文博还没睡,却也很困了。他坐在小孩身旁守着。三个大人和张玉兰父母都在门外等候。
早上六点多,景星乡天亮,产房里一声啼哭,产房外的几个大人总算放心下来。病房的床上两个小孩早就睡着,毛文博枕在池岁星身上,听见屋外响动,才把池岁星叫醒。
小孩睡眼惺忪,反应过来他还在卫生所,跑去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是弟弟。”刘国强说。算命先生算的很准,是男生,取名叫刘振东。
景星乡尚有人迹的岁月里,刘振东是最后一个在景星乡出生的孩子。渡轮停靠在码头,又一批工人要去往对岸。生活依旧,一九九五年七月的一个平凡早晨,景星乡最后一位新生儿出生,一九九五年七月的一个平凡早晨,湾东医院三楼病房里,张忠明看着他的父亲停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