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我素到有些自我、乃至令旁观者略觉羡慕的人——回想起来,这或许就是应星对她最初的印象。
*
初到仙舟,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新奇感渐渐过去,应星很快发现,这里不是很“欢迎”他。
这并非是指朱明工造司有什么藏私的地方。相反,作为宇宙闻名的匠作学府,它不拘出身来历,只要愿意遵循仙舟的规则,就会对求学者敞开大门——你甚至可以在这找到某些丰饶教派的信徒。
但与技术知识方面从不吝啬的共享相对的,是这支被称为天人的种族心照不宣的排外。
他们共同保守着长生的秘密,很难说谁有恶意,然而无论是和善抑或冷漠,看向外来者的眼神里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审视、估量,以及作为长寿种族无意识的不以为意。如同人类看学舌的鹦鹉,表现宽容,是源自于内心深处的轻视。
——短生种。
短短三个字,可以道尽一切不言自明的深意。
应星知道,并非所有仙舟人都这么想,怀炎师傅就对此等论调不以为然。但他身处工造司,又确实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将短生种排除在外的处事氛围。
你甚至不能说谁是有意为之,因为这源于根本观念的差异——譬如对长生种来说,“过阵子再给你答复”可能是指一天两天,还可能是一月两月,即便是一年两年也用不着意外。
当然,这里不止他一个外来的学徒,短生种自有私下发展的小团体。
应星曾收到过邀请,但心怀期待地参与过一次他们的聚会后,他难免失望——他以为学徒聚会旨在集思广益,解决遇到的难题,谁知却是定期互倒苦水。同时,就像长生种以寿限定论他们的未来,也没人会在意不过总角之年的孩子有什么想法。
应星不理解。
司部里的仙人师傅们说话或许不好听,但短生种寿数有限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明知时间不够用,当然更应该凭借努力弥补,为什么还要将大把时光消磨在这样的行为上?
他无法那么悠闲,无名的紧迫感如同在身后追咬的野犬,令他难以安心停歇……或许正因如此,无论他身在何处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只能安慰自己,不要紧,他不是来仙舟交朋友的,艺有所成就好。
没过多久,那位邀请他加入小团体的外来学徒要离开工造司返乡,特地前来和他告别。
他这时倒看不出平常对朱明的诸多怨气,反而絮絮叨叨这里的各种好处以表不舍。最后拍拍应星的肩膀惆怅地鼓励道:“加油啊,应星!我相信你未来会有大出息的,你和我这样的人,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心底潜藏的遗憾在最后那句话里泄露出来。当时年幼的应星还不懂他复杂涩然的心情,更不理解的是既然心有不甘,为什么又要放弃继续在工造司深造的机会?
这个问题,在他看见那位学徒换掉工造司的制服,怅然却又满身轻松地和来接他的家人拥抱,捂着耳朵在长辈的数落里离开时,就有答案了。
原来他还可以回家去。
而应星不行。
他的故乡已经在步离人的侵略中毁于焦土。咆哮着的凶暴兽舰如黑云摧城,降临偏远的星球,摧毁所有能摧毁的,掠夺一切能掠夺的。他的父母亲朋不是死在反抗中,就是沦为猪羊牛马那样的家畜。
他没法回去了。夜深惊梦,所见唯有战火燃烧的故土废墟,亲人支离破碎的尸首。
倘若对丰饶民的仇恨是火星,那他自身就是柴薪,消耗着名为知识的氧气时刻燃烧,借以驱散无知带来的黑暗,直至燃尽那刻。
可宇宙如此广博,他要学习的知识又如此浩瀚,了解的越多,越是能察觉自身的渺小。
在工造技术上的攀登像是无穷无尽的阶梯。你看不到顶,偏偏前方的先行者,身边的同行者,乃至在后追赶的都是寿数无穷无尽的天人。他们偶尔会将目光投注过来,即使什么都没说,也像是在喁喁私语。
短生种。可惜。这样的天赋。真是太可惜了。他做不到……
“你的人生太短了。”
再一次,教导他的仙人师傅这样说。应星抿着嘴,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会的太少,不明白的事情又太多。即便想要证明自己,也还暂时无从谈起。这样的话听得多了,甚至偶尔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太过不知天高地厚,唯有更加努力地去学习、汲取需要的知识。
怀炎师傅最初会劝他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后来便不说了,欣慰的目光里总伴随无奈和忧心。
乌婵就在这时出现了。
那天应星被派去检查某个洞天的穹仪运转,回程时登上公共星槎,恰好遇到带她前往工造司的接引弟子。
她实在是只要见到就很难忽略的那种人。单说外表,衣着打扮分明是仙舟风格,却用带有公司标志的口罩挡住下半张脸,显露在外的眉眼清雅秀丽,安静垂眸时,自然而然流露几分令人心折的忧怜。
接引弟子在她身边忙前忙后,殷勤地向她搭话。而她只当他的说话声是耳畔浮云,有意保持着距离,视线游离于星槎内部的装饰、窗外掠过的风景,甚至于路人身上新奇的衣物绣纹间。要说她态度散漫,她的观察又细致入微,你能轻易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专注——于是只能怪自己挑选的话题不足以吸引她的目光留驻。
应星坐在后排,小小的身形被座位挡住,谁也没有留意到他。
因此,接引弟子绞尽脑汁后放心地拿出他的事迹充当谈资。不知哪里引起她的注意,那双如清夜般的眼眸终于转过来,尽管什么也没说,却像是种无声的鼓励。
“那小孩确实有些天赋。”
接引弟子谈性大盛,然而这事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最终总是归于逃不过的一句:“可惜只是短生种。”
应星忍不住抿住唇。
“十一二岁……”
而那位客人终于说话了。
她仿佛完全没听见接引弟子后面的话,也对他隐隐轻慢的态度毫无所觉,思绪还停留在最初那句“最近工造司里来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天才”,声音轻缓而认真,比起回应对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还在念簧学呢。真是了不起。”
这就是她听完“短生种天才”的流传事迹后,给出的评价。
*
其实多年后回想,应星或许比其他人都更早察觉到她的来访。怀炎师傅收到信后的沉吟,提前收拾出来的居所……只是那时他心无旁顾,自然没留心将这些事串联起来。
而在那天之后,工造司里刮起名为“神秘女子”的新鲜八卦风暴——不错,就是这样神秘,甚至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
那天去接她的学徒被众人找出来追问,他支支吾吾半晌,最终破罐破摔地沮丧道:“我不知道!我只听说她是罗浮来的客人,但那天见了面问好,她也没和我互通姓名……”
“别是你把人得罪了吧?”
“怎么可能?我什么都没做啊!”
不少人嘲笑那名学徒的笨拙,又在不久之后纷纷在她那里碰壁,于是惹来更多人的好奇。
突然出现在工造司,来路不明又神秘美丽的女性,性格冷淡,难以接近,行踪不定……
应星没有刻意打听这些事,但走到哪似乎都有人在议论。许多人仿佛把这当做什么有趣的异闻、值得尝试的挑战,乐此不彼地寻找她的身影。
应星从不参与。因此没人知道他曾见过她,还不止一次。
在完成工作之余,他常常在僻静的高处独自读书。常年落灰的小阁楼无人来往,没有工作间那么喧闹,也不会有人看着他摇头叹息。
那天他从书籍里抬起头来,根据新的知识推演构想,记录还难以理解的问题时,听见雨打在窗前的声音。
推开阁楼的小窗,雨幕连绵,天地都被微凉湿润的气氛笼罩。不远处少有人经过的连廊,隔着檐下如珠帘倾落的雨水,清丽的身影仰头看着天空。随后她伸直双手,撑开食指与拇指,慢慢尝试着移动位置,似乎要将眼前所见的景色都框在指间。
啊,是她……
应星认出她来,没留心间看着那好半晌,回神后不禁为浪费的时间懊悔。但隔天他再度来到这僻静的读书处,依旧在同样的时间地点看到她的身影,心底却隐约浮起小小的欣悦。
“神秘女子”似乎对这片地方的风景很是钟情,连着来了许久,有时还会带着纸笔速写。
应星在学习的闲暇间转头,看到她的身影,意识到两人共享着这方寸天地,便感到奇异的轻松。
可某天开始,她不再来了。再次听见她的消息,是有位学徒暗藏欣喜地谈论起她的行踪:“这两天她就站在那一直看着我工作,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是不是对你感兴趣?”
聚众闲聊的人纷纷起哄。但没过几天时间,那名学徒就丧着脸回来哭诉:“我在街上看见她想打招呼,她竟然问我是谁……”
“是故意的吧?”有人不满地嘀咕,“这也太傲慢了。”
——她才不是那样的人。应星微微抿起唇,想起那天她在公共星槎上说的话,在心里反驳。
但他隐约知道,自己在这时候出面替她说话非但没有帮助,说不定还会为她惹来麻烦,终究闷闷不乐地忍住了开口的欲望。
而隔天他和怀炎师傅出门,恰逢她的身影在不远处经过,下意识便停住脚步。
怀炎师傅注意到他的停留,有些意外:“怎么?遇见认识的人了?”
如同被道破什么隐秘,应星触电般将视线移开。他顿了顿,不知为何脸颊发热,摇摇头否认了。
等再看向那个方向,熟悉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他有些难言的失落。
或许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和那位学徒并没什么区别,是从未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的人,即使现在跑过去问候,也只能得到疑惑的“你是谁”。
他们……确实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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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又过去许久,也或许对仙舟的天人来说只是一眨眼。曜青的鹤羽卫来访朱明,怀炎师傅派他去为他们引路,应星认识了白珩。
来自曜青的狐人少女性格热情而和善,既不会看轻短生种,也不曾因为年龄而小瞧他。应星很喜欢和她相处,尽管她的运气实在糟糕,常常在难以预料的地方出现意外。像是驾驶星槎外出时半途坠毁,抑或摆弄机巧时莫名造成爆炸……
当他的住所遭殃时,应星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心情。他不认为这种意外是谁的错,但白珩显然将责任都归咎于自己,坚持要帮忙解决这个问题。不愿拂她的好意,也是出于些许好奇,应星跟着她来到据说是“暂居在朱明的好友”所在的住所。
他们拜访的那户人家打开门,没料想过的身影出现了。
“阿婵”,白珩这样喊她。
戴着口罩的阿婵姑娘回应不算热情,但确实没有抗拒白珩的亲近。她们似乎相识了很久,白珩亲亲热热地和她说完话,便将他留在这里,跑去解决后续事宜。
应星反应不及——他从见面时阿婵姑娘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刻,就有些莫名的紧张无措。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情,很自然地蹲下来等他说话。
应星便慢慢松了口气,很有些高兴地心想:她果然根本不是什么那些人说的性格傲慢。
更出乎意料的是,当他做自我介绍时,阿婵姑娘微微恍然,竟然像是对他的名字有所印象。
她记得他。
而且她和流言里的冷淡、难以接近也完全扯不上关系。承接了白珩的请托,哪怕明显有些为难,却依旧做到尽力照看他——关心他的吃睡,面对他一时兴起的求知耐心回答,还为不能解答他的疑惑道歉,出言纠正他在武学方面的谬误,认真听他倾诉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