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
“不是……等等,我应该没有误解才对。但是,你那个‘哥哥’,他是人类啊?”
倾奇者踏着雷光赶向神无冢。
明明已经决定不相信博士的任何鬼话,他却还是陷入了思维误区。
——“我接触过海面上的晶尘,每一粒都有微弱的灵性,他应当是由它们聚合成的人类;而且你说他未必以人形存在……无论是看我的判断还是你的补充,他明显不是人偶。即使不被算作通常意义上的人类,他至少也是一种妖怪,或者特殊的元素生物。”
现在想来,博士称风间华为人偶,或许只是为了通过物化他,让散兵也陷入被物化的陷阱。
风间华的存在不是虚假的。
散兵心中不敢细想的那片阴云顿时散去不少。
时隔多年,重回踏鞴砂,曾经繁盛的村庄如今依旧繁盛,甚至隐隐有更胜从前的势头。
他匆匆绕过村庄,来到名椎滩附近的山崖,海面上瑰丽的色彩让人安心。他远远望着那片海,数着自己的心跳,就像是风间华依然存在,他也并不孤独。
身后忽然响起嘎吱嘎吱的车轮声。
“咦……快看,这么偏僻的地方,除了您居然还有其他人来。”
“哦?我瞧瞧……还真是。”
踏鞴砂的倾奇者循声回身看去,望见了坐在轮椅上的、生有一缕红发的老人。后者与他对视,露出了有些诧异又有些了然的神色。
老人拍拍后辈的手,“你先回去吧。”
“啊?”
“我和老朋友叙叙旧。”
倾奇者对着年轻人颔首示意,接过了轮椅的扶手,推着他来到崖边。
“丹羽……”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嗯,我在呢。”丹羽和他并肩望着远处的海面,他语带笑意,“真巧啊,今天突发奇想,想来追忆一下旧友,没想到真的能和故人重逢。之前好几十年没接到你的信,看来是我们多虑了。你没事,真好。”
倾奇者过意不去,不敢看他,踌躇半晌,嗫嚅道:“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你没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在我们这些人安然享乐的时候,你一直在最危险的地方奋战吧?”丹羽怜惜又骄傲地说,“辛苦你啦。”
倾奇者摇了摇头,他为这份赞誉而愧疚,“我明明已经失去了他,之后不仅没有珍惜其他人的感情,还因为害怕而将人性视为劣等品,主动摒弃,此为其一。拼了命地想要证明些什么……却是徒劳,什么都没能做到,又一次没能保护好他,此为其二。”倾奇者的眼中忽然莫名酸涩。
“忘了吗?明明还是让人嫉妒的年轻的样子,怎么心比我还要老了?”丹羽温柔地看着他,对他摆出事实,“至少,踏鞴砂的所有人,是因你而活下来的。”
而情感上……
他淡笑着:“倾奇者一直是倾奇者,无论经历了什么,都和以前一样,温柔、英勇,坦坦荡荡、敢做敢当。”
倾奇者——散兵——不禁自问:他真的当得起这一句评价吗?
似乎是看他还有心事,丹羽默不作声地再次望向海面。
“如果阿华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他一定也会为你感到欣慰和骄傲的。”
——寄回踏鞴砂的信是提前写好、委托别人每隔几年送回一封的。风间华的获救、两次突然进入深渊,让信件没来得及写到倾奇者找回了风间华。
而现在风间华已经……
倾奇者跪坐在轮椅旁,难以支持地把脸埋在丹羽怀里,身躯颤抖着说起自己的经历。
多托雷对他三番五次的言语催眠,风间华遭遇的实验与精神控制,深渊里日夜不休的调查和战斗……他和saki互明心意,但没过多久便再度分离。
“我没能救他!又一次,又一次!愚人众、多托雷,我一定要……”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丹羽轻轻在他背后拍抚,“愚人众不是什么好地方。像你说的,多托雷会用错误的标准进行规训,让你们认为真正的自己不值一提。你没有轻信是对的,离开也不是逃跑,只是一种选择。”
试想,一个单纯如白纸的孩子,像镜子一样洞察着世间善恶的孩子,他在那种地方会变成什么样,要吃多少苦?
丹羽觉得心疼。当年曾与倾奇者相熟的所有人一定也都这样想。
倾奇者红着眼眶起身,对着丹羽用力点头,“既然有人愿意以生命为代价守护我,一定是因为我值得他守护,”他看着丹羽,露出温和的笑,“所以,无论他们如何刻薄诡辩,都再也无法蒙骗我否决自我。他们的话,我不在乎。”
他们就这样一起望向远方,看着海面上的虹彩叙旧。
被翻动的记忆深处,往昔的炉火仍呼呼喷着热风,裹挟着金属的气味和铁锤敲击的脆响;眼前,一度被血色浸透的滩涂已然彻底褪去黑泥淤污,盛放的花朵开遍了山岗。
两人谈起锻造,谈起朋友们,谈起踏鞴砂的灾难如何可怖,谈起繁花和春祭——春天到了。
过去与现在,仿佛在缱绻的春色中交融。
“看见这片春天,就想起当年,大家一起吹着风、唱着歌、吵吵闹闹地上山,在树下欢呼举杯……”丹羽露出了怀念的神色,他靠在轮椅中,望着远方,呼吸渐缓,“回顾一生,那或许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他闭上眼睛,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去走你想走的路吧,倾奇者。”
倾奇者跪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他听到呼吸渐渐消失得了无痕迹,掌心的温度飘散无踪。
丹羽的后人从不远处走来,他不想打扰祖父的这位朋友,却见朋友先一步回头,“你来了。”
分明早有预料,但年轻人却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陈述,嗓音低沉:“祖父他已经去世了。”
倾奇者安静地听着,没有做出明显的反应。
“医生说过,大概就在这几天。今天他突然精神了不少,我们都有所预感……其实他已经比医生最开始说的,多活了很久。我们都知道……但是,但是……”
倾奇者起身,理顺了丹羽的头发。丹羽面容平静,仿佛置身于一场永不复醒的好梦。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证人类自然老去的死亡。”
年轻人对他非人的身份已有预料,这般面容精致的旧友,不是化形的精灵妖怪,还能是什么呢?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复心情,抓了抓头发,“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丹羽的后人。”倾奇者想对他笑一笑,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嘴角。他目光低垂,“请你妥善安排他的后事。”
“好的。您需要参加葬礼吗?”
他摇摇头,“我明天就要离开踏鞴砂,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哪怕无法成功也好,总不能什么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