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归兰摸着蝴蝶,心中暗念。
云孤光定是不知晓这其中含义,他平日里总是一袭黑衣。哪里会在意,衣上绣了什么花样,其中又有什么含义?
若是懂其中一二,或是了解其中一二,此时此刻也不必……音声哽咽,若稚鸟在巢。
神入棋局,胜天二子。怕就是他还未走上此街的时候,已经有神仙为他制好了花衣,待他来穿。
他落下来,正如蝴蝶落下,波澜不惊。
这是卦象,还是他乱…猜?
千归兰百感交集,不敢抬头,只又听云孤光说。
“厌烦我说话?”
“你想听什么,我说什么。”
云孤光二指环住千归兰脸颊,中指垫着下巴,轻轻一抬,便又重获了这只小凤凰的目光。
凤凰向来是不同的,眼里也是。
一冰一火,交织不可分,有时矛盾,有时相融。冰,为昆仑雪之冰。火,为涅槃焰之火。
过急,便会火烈烧冰,滴水落下,凝水成泪,不欢而散。过慢,水落归雪,泪遇凉意,复又成冰,强颜欢笑。
云孤光都见过。
百年已逝,他本来以为自己心经百战,早就学会如何面对凤凰,万策应对。
云孤光料到自己会百般受限,改变不了一丝一毫,所以百年之间,他率先学会忍耐,但总有把握不好的时候。
但十八年中,真刀真枪上阵,还是多有不测。
就比如,为何凤族百凤,唯独那只叫凤三的脱颖而出,花言巧语骗得凤凰好不可怜……
还比如,为何凤凰总将自己闭于不见光亮的书屋中,整日整日不出来,整日整日不见人,整日整日无踪影……
更比如,为何昆仑山为大千世界的禁地,却禁神仙禁得最严,他无论如何都进不去,无论如何,哪怕是乘光意,也要被挡下……
瑶池哪怕参他神权特使,也要将他打回来,瑶池的用意……更是不明。
“你这件天衣,哪里来的?”千归兰问道,没挣扎,任他托着。
云孤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衣,他回东天宫,见火还未烧上神界,随意收拾了一下便来寻妖了。
这衣裳,也是随便换的,都是黑的,想来一样。但一见这纹路,他倒是想起来了什么……
“是司衣之神郑好做的。她说这件,你不一定喜欢,叫我少穿,但今日所行仓促,未来得及细看。”云孤光道。
司衣之神……
千归兰心中一点澎湃,双手拉下云孤光的手,紧紧握着,眼中有光。
“她成神了?”
“那喜欢她的那位小仙呢?”千归兰问道。
是否神税全免、神位进阶了?
“郑好成神,是因她的道侣,于仙魔大战中失踪,为循那仙踪迹,她便日夜兼程,制出无色天衣,献给妖神们,方成神。”云孤光道。
“怎么失踪了?”千归兰诧异道。
他想知道,那便说。
云孤光回握住千归兰他的手,拉着他靠近自己,半弯腰低头,伏在千归兰的耳边低声说道。
“虽说失踪,但其实…是被海兽一口吞下,再寻不见,我…亲眼所见。”
海兽?
被吞了……?
听着,确实像上古传说神仙事。
但确实就是神仙事,也是身边事。
千归兰茫然侧目,他本来忍不住想问更多,但见了云孤光的眼神,也并未再问,失魂落魄地低头,只觉身上紫袍刺眼。
本是他念着旧情,特意选的。
他已决心跟满天神仙作对,这是百年前就定好的事。
可,就如同在昨天一般。
叫他生不出什么,“长夜寂寥如百年”之感,又或许是什么,“孤独寂寞如百年”之感,再或许会是什么,多磋磨!百年亦消磨!之感。
千归兰一直没什么“实”感。
但也就此时此刻,戛然而止,阿好成神,铁板钉钉,又弃了极爱的紫袍,舍了两样最爱,又成神。其背后之意,让千归兰近她情怯,越靠近,越胆怯。
这情怯,划出一道隔阂,名曰“百年”。
百年前?百年后?
隔着百年?未必吧。
隔着一日?未必吧。
但身着紫袍,千归兰便轻声肯定道。
“一百年了。”
“嗯,一百多年了。”
云孤光答他。
两两相望,自觉心意成章,已是酸泪千行。
千归兰将玄蝶兜帽又戴上,遮天蔽日。
躲开满天神仙,凭着一股黑色无形的劲儿。仙家硝烟里,鸿鹄二街旁,人生大士上。
他闭眼,献上一吻,抚慰至极。
既慰度过生死涅槃重生的他,也慰度过百年悠长岁月的神。
许是他们不谋而合的这种悲凉意,极需平上一平,才频频出来。未曾体会过,便不会知什么是悲凉意。千归兰深有体会,故而一直察觉。
黑蝶暗色之下,肆意妄为。
而云孤光未闭眼,满眼皆是凤凰。他见,不语泪双行,滴滴成线,叫人无端彷徨。又觉,此意在诉郎,抚平心尖,长存满头慌。
眉细如愁。
睫动如蝶。
云孤光摸过玄斗篷上的蝴蝶花纹,触角、蝶翅,一丝一根,贴在蝴蝶骨上。蝶骨轻轻颤抖,似想要振翅欲飞。
但光神明白,那是欲落的怕,脆弱的蝶,一向最怕落到乱街上。不怕风,因为蝶翅迎风会飞的更美,就怕落到乱街上。
那是严冬来临时的必然之景,他为光神,总会见到此景。
冬落之蝶,无人呵护、无人在意。
光神驭光,给它们一些温暖,蝶儿们便会再次振翅高飞,畅于冰雪间。
可飞出了光芒之地,便会再次落下,无光便冷。
天下之大,冰雪之间,哪里会是都充满光的呢?于是雪落蝶总会消亡,埋于白雪还算好下场,在乱街之上就会被踏碎。
行人见之,道一句可怜而已。
活不逢时阿!为蝶,只过盛夏便好,这样轻薄怕冷的蝴蝶,想到冬日飞翔,不是找死吗?
行人见之,实则骂生不逢时。
世道就是这样,飞得美丽,都夸美丽,飞得死意,都说死意,你有什么,别人便说什么,哪怕是蝴蝶也少不了被断言呀!
行人见之,感慨它薄命残意。
光神见之,叹不能长久予之。
全天下的光,自然应该给到全天下,一丝光分出一丝光,难道因你这小蝶要死便全给了你?这小蝶岂能夺它者之光?夺不可取,天下应当公平。
你这小蝶、你这小蝶,不论谁说,赶紧躲一侧去,躲到哪个春日、哪个夏日、哪个秋日,总归不要到冬日才飞,这显然是来争光!快走、快走。
但云孤光重临光神之位,便变了些心意。光曾俯临天下,见得广,他又去了天下,见得阔,他又感受了天下,见得真。
有蝶生来便长在火炉旁暖室里,为灵为仙为妖为魔为鬼甚至…为修罗。严雪之寒,隔窗体会一丝便又躲了回去。哪里会被冻死,又哪里会落到长街之上?
光神背过手去一挥,多给了小蝶几丝光,叫它活到夏日里,再寻生机。
至于下个冬日?蝴蝶之命,一月左右而已,又有蝶会迁徙,又有蝶会冬眠,又有蝶会化卵相度,又有蝶被蝶仙而救,又有蝶被捡起……
同为死,又有倒是无端生出些生机,比踏碎要好……以光神拙见!实非世间之意,实在是光神拙见!
此时,也以他拙见……
水光潋滟景,暖雾气腾腾。
这件玄蝶斗篷是他的。
云孤光不认花样,但认衣。
衣下暗生水意。
光神趁着水意升起,出神了,回想曾经面临的沧海水意。
他曾于,葬神海上,沧浪桥头,聆听千神意象。算不得聆听,你来我往,但也算不上搭话。他说它说他说她也说,众神齐说,以“说”这字碰上了一丝恰当。
海雾凝成丝丝雨珠,升起,又落下,被吞没于浪中。浪打上桥,泛起白沫,又落回海里。
周而复始。
灰云压桥,沧浪暗击雷电。
云孤光半坐桥头,握一壶酒,浅尝辄止,复又浅尝,复又辄止。
那老神们见了,总是忍不住同他说话,若是旁的神也就算了,但这一小光,还是值得他们骂上一骂。多是骂什么,败家子儿!废铁不成钢!恣意妄为!狗屁竖子!
“你这小子,又来扰我们清静。”
“又是不快?来找我们不快?”
不止骂他,还知他为何找骂。
“不如将那兰草带来,就养在旁边,倾尽海神之水,也将他养好,总好得你天天抓着我们问怎么“养”?”
“兰草,好养,我们看看是哪方兰草?人妖魔鬼?”
“不是兰草,是凤凰,还未出生。”云孤光道。
“凤凰那更好,葬神海可大极了,养得活,就是这未出生……高瞻远瞩阿!大海阿,你全是水!”
“光神阿!春池嫣韵!”
海上水聚起高浪,先是衣身,再是神首,威武神面也聚起来了,活灵活现,扬起海水,激荡起伏。
水眉长而落下,胡子也是极长,水目折射光珠,深邃藏于暗浪下。老态龙钟神仙相。
不止一尊大神威武相。
有一便有二。
海水取之不尽,为神重塑神身!也作威武神相!
“啧啧,小子,神帝接你降生,你却处处浪费他好意,下界几万年,也还未得正果?叫他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