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就站在不到一丈远处看着他。
此处太暗,帝师又身穿玄衣,金线细丝也不亮,他靠得差不多近时,才发现这里一直站着个人,以及那人的眸光。
“你是…何人。”帝师还光问道。
兰妖抿了抿嘴,面上有些难过。
原来,那一点光是疑光。
他又想,或许是离得太远了,才没被认出来。于是兰妖便往前走,彻彻底底地接近那点疑光,离得很近,像平日帝师为他浇水时。再近不得了,就抬起头看他。
也不说话。
除了一片黑暗与两间呼吸声外。静谧的一丝气息于无名处游动,着实微妙,馨长不息。
无音存于殿。
帝师垂眸,抬手撩起兰妖身上的衣裳,摩挲了几下,摸过暗纹,正是他被窃走的那件衣裳。混乱时,未曾来得及换上的百蝶玄衣,披在兰妖身上别有…多情韵味……,不摸上一摸,怕错认。
蝶纹缓缓动了起来,如飞舞一般,逃离掌心。帝师却也…不能抓着不放,若是全扯下来,蝴蝶落地,那可就没什么活意了。
是兰妖抽衣裹身,将身上裹得紧紧的,衣料具贴合其身,不再似先前松垮乱搭。好似要包住什么更要紧的东西,不止是他自己。
“为何不答?”还光道。
“你根本闻不到……”
“你不是每次都说…好香吗?每次为我浇水的时候……不是都说吗?其实你根本都闻不到,都是骗我的。”兰妖低着头说,头发落到一侧,无端声音越说越轻。暗中完全看不见这小妖的神色,也能察觉出来他悲伤的心。
“香。”还光下意识道。
说完又觉十分贫瘠。
“是香的……”又下意识补了一句。
同没说一样。
还光没再想些天花乱坠的,只是忍不住离这兰再近些,告诉这兰:如此近,怎么会闻不到,的确是香的。
但好像离得太近,反而……被推着,不许靠近。
“不要闻了。你自己说过的,兰香,太想闻,就会闻不见,无意间才能一闻。你方才闻不见,以后也不会,再想闻也闻不见。”兰妖道,收回推着的手,将自己缩得更紧了,脸也往下埋,争着挡住他口中所言的兰香。
还光无端觉得,真的淡了,真的淡了,那种…他日日都闻得见、无比熟悉、沉醉的芳香,伴在他身边,他养的极为好的那盆兰,透过兰叶所发出的独特芳香。随着这小妖的动作,真的淡了。几乎要消失,让他心乱。
就如同在晴日白雨中,于他手中,一点一点消散,被湿雨浇筑腐朽的润土味盖住,砸散在大雨中。
他抬手拨开兰妖垂下的一些发丝,轻轻触及小妖的脸,犹如往日抚摸兰叶一样轻柔小心。手指落下,陷入一分,凉如冰,软如棉。
“一直闻得到,从你入门后,这香味就扑过来,拉着我去找你。”帝师道。
但他只觉是错认了。
思绪混乱,不分过往与来日,分不清。听了空如所言说的……十分模糊的……一点关于兰的消息,便抑制不住地错认了。
不敢轻易相信,兰成了妖。
历来话本上的妖,茹毛饮血,前牙尖如短剑,皮肤乌黑青紫,浑身长满斑包,个个如拳大,爪如畸骨以纸相盖,血盆大口中插有三四排乱牙,头上稀毛硬刺,尖锐无比。
不说话本,他爬山时也见过几只妖,虽未正面碰上,同话本上差不多。
臂扭曲如青绿麻绳,手拳流黄酸、冒血脓,脸上崎岖长有乱死草,蝇虫飞绕其中,双眼如绿灯笼般明灭,背上碎石凸起,口吐尖刺如飞刀,可劈断足足四人才能环抱住的树干。切人尸以享乐。
这还算山上较平和的妖。
有些妖更甚,一分为二,左右看起来,不过似两个混圆鼓鼓囊囊的肉球挨在一起,里面层叠埋着烂石与臭泥,中间仅靠一绿黄怪味粗肉带相接,不可分离,蠕动前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留下恶臭滑液,杀人于无形,蚀人于暗中。
妖,又凶、又恶,食人为‘乐’,轻易变幻香果、艳花玩乐、哄骗他人……
“可是。你哪里像妖?有看过自己生为了什么样子么?”
“还是说,妖都长得像你这般模样?如此……无瑕。人不像…人,妖不像…妖。问你是何,也不说话。”还光道。
不像妖,无半分相像,也不像人,人极为有瑕,这……哪有人通身如此样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像妖,也不像人,那像什么……
说着,想着。帝师只觉殿中香味又浓郁了起来,可这小妖手上却未松衣半分,依旧掩藏着自己,便心中生疑。
直至指尖触及水意。他向上抹去,移至眼角边,睫毛蹭过指腹,才明,是有泪水流下。原是哭了。
还光忆起。是了,每次浇水后,兰总会发出阵阵香气,总是如此,次次如此,勾着他、引着他情不自禁地说夸兰的话语……
“好香……”还光贴至兰的耳边道,匮乏如初,却一如既往地说给兰听。
兰妖只是默声哭着,好似泣出来的不是泪,而是露一样,泣露不断,泪语不绝。依旧萦绕着厚香,甚至……由内而外地挟着香出来…主动抛香引情,比被动受水唤情,更加令人神魂颠倒、迷而不返。
迷而不返者,神志遭惑也。
良久。
“哭了也好,让我知晓你何时难受、何时悲伤。让我看看。是不是又生病了?身上,可是复发了?正疼着?”帝师道,擦去了泪。
他一说病。
“你认出我了吗?”兰妖便怯懦道,他很在意。
“认出了,一早便认出了。”还光应道。
许是这帝师还光,走南闯北,爬过无数山巅,从哪里修来了什么收妖的道法,很是神奇。他这么一说,兰妖便不再泣泪了,认真回着他的话。
“……没有生病,身上都长好了。”兰妖道。
还主动去扒拉衣裳,一回生二回熟,方才已是挑弄过一次了。于是这就,无须解带,顺畅地宽衣,玄绸料子滑,自发地往下褪去,露出自己的兰身。
还光仔细看过,真如兰妖所说,无一点黑斑,黑斑病看起来似全无了。黑白理应分明,此时,已无黑点存其白身上,那就合该无瑕、无疵,白皙宛若新塑。
但有些颜色,除了黑、玄,哪怕是在暗中也能看清,纵使如何香美,也不及这点颜色重要。还光一手拉着衣料,不让百蝶衣落地,另一只手伸出,沿着一道不该出现的红痕轻轻划过。十分细究。
“白日里,出去受的伤。”他言判道,这是无需问也能瞧出的事。
兰妖反而挡着,隔开了帝师的手。
为兰的时候,他便想这样做了,挡住那些黑斑,只愿意给人看绿叶,只是完全挡不住罢了,他的叶片很少,有什么差错轻易就会被发现。
帝师每次瞧他,都瞧地很仔细,一粒土黏道到叶子上他都会摘下。
兰妖虽然感谢他把土拿走,却也想遮住他的眼睛,叫他不要再看了。此时,他总算是能挡住。如此,却引得帝师对他教导一番。
“你是很珍贵的兰。”
“哪怕你的悲伤,也很珍贵、很脆弱,需要保护。”
“你不这么认为,对吗。”
“扶好。”还光道。抓住兰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随即,兰妖便被往上一颠,眼前花了一瞬,胳膊被迫往前折,双手下意识地抬起碰上帝师的脖子,低头看着他。
等待还光的下一次言判。
向来如此,他为兰时,从无需回应这还光什么,只是静静待着。
“腿。毫发未伤,骨也无事。断裂也无,弯折也无,破损也无……”帝师体味沉思,似自言自语。
又存疑。
“此处痛否?”
“不痛。”
“……此处痛否?”
“不痛……”
“此处呢?”
“不痛…”
“此处?”
“也不痛。”
“这里该痛,不痛,反而有异……你不精着明说,我如何知道哪里疾处?处处不痛,便觉是好?”帝师道。
“…都长好了呀。”兰妖答道。
明着耍他。
还光皱眉想道。
他转身抬脚,过了几层黑纱黑布后,走入床帐中。侧面有几盏微弱灯光的小灯照明,晕黄灯光不刺眼,也可以视物,比台阶前亮得多。
但兰妖未来得及看清别的小物,便倒在床上。他陷进被里,还觉新奇,每张床都十分软,和瓷盆、山石一比,如同水一样,令他浮在上面。
“你将这几处也长好。”帝师指着几道幼小红痕,一一划过。
兰妖撑起身,抬手摸上去,又是用手挡着,光下又找出了许多红痕,这些红痕分布错落,有些离得甚远,光用手挡不严实,他还用了身上的玄衣去遮。
好像看不见,就不存在一样。
许是光用手挡还不行。
“你好急,过些时日就好了,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你把我腿弄伤了,比身上的还要疼。这些比黑洞简单多了,你为什么急……好急。”兰妖道。
明着说他。
“过些时日就能好?”还光道。
“嗯。”兰妖点点头。
还光并未应些什么,兰妖也不等他,爬至床头摸着一些小物件,瞧了瞧墙上挂着的壁画,好似有无限兴趣。
“我去去便归。”还光道。
“嗯……嗯……”兰妖也未转身如何如何,听清都不一定听清,单纯应了几声。
还光从枕边拿过白玉蝶纹抹额,抬手系着,走出门去。他也未穿鞋,走在地上悄无声息。
门侧,空如未走,静候在一旁,见他出来,低头拱手迎上。一直候着的黑蝶拿来一双鞋给他。
“命宫中的人都撤了,再传郑好过来。过后去领金。”帝师还光道。
“喏。”
“你那剑,怎么回事。”又问。
空如听得,不紧不慢地弯腿跪地,依旧低头拱手。
“一时唐突,惊扰了阁下,自当领罚。”她道。
“把剑给空也一段日子。”还光道。
“喏。”空如说完,还跪着不动。
又说。
“是在玉姑娘殿中发现了阁下,里外都曾搜过三遍,并无线索。玉姑娘一回,殿中便起了交谈声。后来,还是玉姑娘执意相命阁下,这才能将阁下才回来。”她又说。
“七日后,再问他要回来。”
得一应允。
“喏。”
这才行了礼,慢腾腾站起来走了。
红线见了便会知,空如不是独独对她傲慢,是对谁都慢,可能对红线着实傲气了些,也就那么一些,被心思敏锐的红线察觉。
世事杂乱,可怜红线十分锐极,一丝一点在她心中都会被放大。
若是平常,红线对上空如,也就是针尖扎在棉花铁丝里,不痛不痒,偶有刮擦。
但若真的到了生死关头,棉花铁丝便会卷成铁球,雷厉风行,红线怎能堪受其扰?
更何况,红线已是自顾不暇。
……
两声惊雷。
二药扑通一下跪在红线面前,心如死灰槁木,目光空洞,嘴唇干裂起皮,音声哽咽,嗓子好似被堵了。
“小姐……药茶疯了。”药勺道。
“……药桃死了,药梨险些随他去了。”药匙道。
“都回了国师府。”
红线端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冷盯着满殿狼藉和仅归的二药。
果真是两把匕首换两个仆人……还真就给玉玲珑剩下两个仆从。
玉玲珑,你仆从如此薄命?怎的?难道是随了你的薄命?
“怎么疯的?”
“两只鸟相撞,头破血流粘黏在一起,糊了一地,恰好让药茶看见,他胆子小,一直嚷嚷着有鬼、有鬼,夜色下,没救回来,终是疯了……”药勺道。
“怎么死的?”
“其中一只鸟,口衔着一把剑往上飞,根本飞不起,便松口坠落下来,二鸟相撞后,剑被击飞。夜色下,正熟睡的药桃,被一剑穿心,终是没了……”药匙道。
“你们十二个,让两只鸟拆的分崩离析?到底怎么死的?!到底怎么疯的?!给我说实话!”红线怒道。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二药哽着嗓子,一模一样,毫无伪装之心了。她们无伪装之心,便会惊人地同步。
“剑呢,剑是哪来的?”
“剑是钟统领的,他不在宫中,谁也不知那把剑如何到了那里。”药勺道。
“那还用说!鸟定是他养的!不然,千里迢迢叼着他的剑做什么?”红线道。
“小姐……那鸟,那鸟是从天地中来。”药匙道。
“……什么?”红线道。
“我们本想将鸟带回来,但就在此时……”药勺说着痛哭不止。
“一骑着白鹿的白眉白发老道人,过来一甩葫芦。那二鸟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无迹可寻啊。”药匙道。
“我和、我和药,我们俩,拿匕首架住那老道人,问他鸟去哪了。”药勺道。
“他说……这二鸟。一个了了,当归天,一个纷纷,当归地。此二鸟归属于天地,闲杂凡胎困不住……”药匙道。
“你们俩这匕首怎么回事?”红线指了指匕首。
“我们去抓鸟。”
“一个归天,一个归地。”
“归地的跑得很快,我没抓住。”
“归天的飞得很慢,我抓住了。”
“我本想用匕首定住,可惜那鸟聪明的很,一动不动后,突然展翅高飞。”
“我没捏住那鸟,最终,只划了些它身上的血留到匕首上。”
“合着……竟然是鸟的血!”红线道,一拍扶手,怒不可遏,枉费她为玉玲珑考量。
“说,都给我说出来。谁抓住的,谁用得匕首?!”红线又问。
“可我们双手交融。”
“分不清谁握匕首、谁抓鸟。”
二药摊开双手,搭在地上,个个满手鲜血。不知手上,衣服上,脸上,也是鲜血,可见当时十分惨烈。
红线猛地站起来,将旁边的木盘打翻在地,匕首滚落下来,到了二药面前。有血无血,具滚落至中间,二药看着未动。
红线只觉,这群仆从,实在废物。
“钟怀远那把剑呢?拿来融了。”红线问。
“那把破浪剑插在地中,纵使力大无穷也难拔出。”药勺道。
“药桃硬生生被钉在地里,死后划开身躯才离开那。”药匙道。
二药已是麻木不堪。
红线摸了摸眼,有泪,是玉玲珑流泪了。她看着手上水光,勾起一点笑。
送走儿子时你没哭,如今到时哭得停不下来,甚至穿透了灵魂,敢于对这具身躯做主导。
知玉玲珑者,莫过于红绫也……
她红线,顶多是借一下前世的光。
“十二人,好歹只死了一个,节哀。”红线微笑着说,二药并未抬头看她。她这话,是说给玉玲珑听的。
“药桃死了。药梨会同他一起下葬,水葬、土葬、火葬都好,他们总归是要在一起的。”
“药茶疯了。再受不了夜晚。药荷说,要带他去没有黑夜的地方,带药茶寻找极乐世界,不日便走。”
依旧泪流不止,二药仍说着。
“我们兄弟姐妹同出一族。古有咒。”
“幼鸟衔剑之日,药族衰败之时。”
“谁会相信鸟能衔剑……可就是如此。药族将落。”
“小姐……我们会配在你身边最后一刻。”
“那白鹿老道人,还送与小姐一句话。”
“说。”红线道。
“神命不可违,放过钟怀远。”
“什么蠢话,瞎编一般,你俩过来,给我这眼泪擦了。”红线道。
药勺药匙起身,上前,立在两侧弯下腰,伸出袖子一左一右,将红线脸上的眼泪擦了。
不流眼泪了,但满脸水意。
红线察觉不对,侧身照了下镜子,两边脸颊都鲜红一片,那二药!袖子浸透了鲜血!还无知无觉地擦脸!这二药怕是彻底废了。
她用自己的袖子将脸擦干净。
继而喊道。
“你们两个下去呆着吧!我不叫你们不用出来!”红线道。
眼见二药几乎爬着回去,夜色下十分诡异,红线瘫坐在椅子上。
“得亏是送回去了……不然这样,用鲜血浇兰吗?玉玲珑你这什么破烂梦啊……儿子儿子留不住。相公相公看不见。仆从该死的死、该疯的疯、该走的走。”红线失神,喃喃自语道。
“父亲……算了,父亲的确是我的父亲。”
“宫中真乱……”
有谁未敲门就进来了。
门户大开,废墟一片,倒是无需敲门。
“玉姑娘,钟统领送你的一封信。”
红线抽过来后,那人便走了。
打开浅略看了些。
‘玲珑,今日,于营中休整士兵……’
又合上盖住了。
红线只觉……有些想吐,净说些没用的,看着总心烦恶心。
“我不收你,自有天收。钟怀远,梦醒之后,好好做你的天神大梦吧。”她暗念。
雷声滚滚。
许是明日又要下雨了。
红线惊觉,她忘寻那白道人的踪迹了。她们主仆三人,都没能留住什么踪迹。
明日下雨,血,都会被冲刷的干净。
那时便是真正的无踪无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