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往前翻了翻,翻到鬼的那一页。
怪不得,怪不得单手就能将这小树一样的灵芝拔出呢。
这鬼比小树一样的灵芝还要大上许多,比巨人还要扩上一番,浑身冒着黑气、黑色碎末,处处混黑看不清面目。
这盆儿在他手里简直像个小碗,有些可爱。
兰妖又笑了出来。
伸手翻了下一页。
只有两条横线。弯弯曲曲、扭扭捏捏什么都没有,单单的两条线,横在书页上。
兰往后翻了许久,翻得手都有些微酸。书好似着了魔,一直不变,但眼见着翻过了一半。
“阁下……可是有什么事?”空如这才出声问道,以为是兰看不懂字。
“有些累……”兰妖实话实说。
“歇一歇。”空如道。
但兰妖又念及钟怀远,读书……哪有喊累的,当忘寝废食。他便就这么翻,一直翻到了最后几页才有一些文字和图案。
第四个能看懂的故事,说……一条河的事。
‘流不尽神仙雨水,道不完泪语情长。’
‘此河名为泪语河,水取之不尽,当用之不竭。只有一隐患,但微乎其微,怕渴之人,可千万要来喝上一口!这河中一杯水,抵得上千杯万杯!’
‘此河还有个名字,叫万悲水。’
‘据说,有一对真正的神妖眷侣来过此地。’
‘打的是金字招牌,千真万确。’
还歪歪扭扭标注了几行小字。
‘这神妖眷侣放在平常书中,是提都不能提的,也就梦中、幻境中、弄虚作假中……啊,好像来件真事儿,可惜没谁信。没人信就没人信,信了,我可就倒霉了。神界摇神,海界摇海。’
小字说得玄虚。不通什么道理可言,兰妖又紧着看河的故事。
‘说这对神妖眷侣,是惊天动海。’
‘一个跟天密不可分,一个跟海密不可分。’
‘瞒着天界之主,瞒着海界之主。这俩竟然真的就相爱了,天海密不可分,神妖同恋。’
‘可惜呀,一神一妖终究是——殊途。那两位在断心离别前,曾经就来过这泪语河。’
‘看到了泪语石。明白这河中之水悲,悲到喝不进去,比酒还忧愁。’
‘他俩便说了。要在分别前…喝一喝泪语河的水。谁先品不出悲伤,谁就转身离去。’
‘约定好了,一神一妖真喝了起来。’
‘边喝边流泪,边流泪边喝。’
‘这神界的那神。没怎么经历过情爱就被打下凡间,一直喜欢着这妖。不能说是神一见钟情,可也是情窦初开时,一眼就认定的妖。’
‘这妖呢。也是未通情爱时,就遇到了这神,从此互相守护,彼此信任。’
‘他俩,还有点那么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意思。’
‘是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我悲你悲,你悲我悲。’
‘眼睛一对上,泪便流下来。’
‘旁边有人族凑热闹。’
‘人族……到处跑,爱凑热闹,嘴闲不下来,腿也闲不下来。他们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两位,各喝了一万杯。’
‘各喝了一万杯后,结果,就这么同时,互相转身离去了。’
‘众人。愣都没愣一下。’
‘当即就有人,把这泪语河的对联给对上了——泪雨河中泪语河,万杯水中万悲水。’
‘众人惊着。’
‘还真真真她她她大爷的给她对上了,那写字儿的女子,直接飞升了。’
‘也不知道飞升上去当的是仙还是神。即刻飞升。’
‘千百年来,这后半句终是被神认可了。’
‘是怎么被认可的呢?众人蜂拥而至,寻其原因。’
‘最后一齐想出来一个。’
‘缘由为……这女子的名字——呈笑。’
‘呈笑…呈笑。泪语河旁卖花卖笑的女子,总说落花流水,更有伤意,便卖出了好多花。’
‘有人就判断,这呈笑定是整日卖出了笑,给自己留的全是悲,才懂了泪语之悲。’
‘呈上笑语,方得悲水。’
‘故而故而,总之总之,这泪语河又多了个名字,万悲水。’
‘泪雨河中泪语河,万杯水中万悲水。’
‘河中之水不在于多。而在于喝,喝上一杯痛彻心扉,已是悲,这是众人早就知道的。至于为何是万杯水中万悲水……那必然要问,泪雨河中为什么是泪语河了……
兰妖看着这最后一个故事,不在乎神妖相恋的悲意,反而盯着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八个字出神。
他对这条河感兴趣。
泪语河、万悲水。
“空如,万悲水在哪儿阿?”兰妖作不经意问道,声音飘渺,穿过层层黑纱,又直抓人心,提心过去。
空如扶了扶面具。
帝师确如其名,光,在帝师眼下,万事都可见其真,哪怕是蝴蝶落下的粉,也会在光下闪出细辉。意在无所遁形。
兰却也如其名,兰,当蝴蝶莽撞迷茫时,四面八方的兰香当作指引,使蝴蝶归去兰香所往之处。意在有所遁形。
如果在光下想逃,便逃去兰处,这对蝴蝶来说,真是种绝妙的救赎。空如这只蝶就莫名觉得,有兰在的地方,光便不会发现蝶的小动作,只在意兰的一举一动,从而放过蝴蝶。至少,最近都是这样。
光下寻兰。
迷途不返,反而寻途。
空如一时以为这屋中换了主子。
“万悲水……”她如实回答。
……
侧园树荫下。
“哎呀!!这这这这…这要是野妖还好。这玉玲珑和钟怀远养出来的妖…岂不是要闹翻天!比野妖还闹腾。小祖宗,你可要小心!”徐总管道。
帝师刚从陛下那放出来,就又被徐大太监拦住说上些话。这大总管听兰成了妖,什么也不管了,紧着劝帝师。
“喔?怎么就小心了,能比野妖还要闹腾?”帝师道,倒是有些兴趣听他说话。
“有父有母,那这妖,便会全学了他们的习性!事事都盯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钟怀远!倔脾气,认定之事,死不更改!”
“玉玲珑!傲脾气,意决之事,我行我素!”
“这俩在一起养出来的妖,九头牛也难改变秉性!”徐大太监道,在这小处左转右转。
还光摇了摇头。
“半点不像。”他思量道。
“那就是没学明白!他俩定然是不知这兰能成妖。没学明白的妖更接近不得!”
“若是野妖,随心所欲,反而活得自在。”
“这妖一旦被养上,心中就有牵挂,容易魔怔,生出妖魔之心,狂躁不停。”徐总管道。
“嗯……”
“他,确实很想玉玲珑。”帝师道,兰妖亲口说之。
“唉……这妖也是难违天性,小祖宗,你的心要护好,别被吃了,用作补他的妖心。自从接了这兰回来,您再没去攀山了,这也好,那山太危险。可也不能对妖放下戒心!”徐总管道,爱操心。
“呵……我巴不得他吃了我的心。”还光玩笑道,说得轻巧。
随即摸了摸头上的白玉抹额,摆手走了,徐总管瞧着他身后晃得幅度有些大的背云,就知他心急,也没叫住他,只是暗自要去寻些秘方。
“哎呀,忘了问是什么妖?也好对妖备药。”
……
殿中昏黑,他不喜太亮,光下事物无所遁形,而他却应该有一片阴影之地,不过平常景色,只是多了期盼?
还光摆手命其他蝶都下去。空如还在台阶前冲里面说着什么,也就未动。
他一掀布帘进去。
兰妖倒是紧着跟他说话。
“明日,空如带我去些地方,不知何时归……这次,我不会偷跑出去,或是再藏在画里躲着。有空如带着我,她为我带路。是光明正大的。”兰妖道。
“哦,知道了。”还光道。
他拿起床边的玉水壶摇了摇,又放回去。默不作声地靠在一旁呆到了戌时后一些,理了理什么,便不动声色地转身掀起帘子出了寝殿,径直入了万蝶书房。
已是回来晚了,许多事还需要他来定夺。
当不得多想。
……
申时已到。
兰妖闻到了水的甜味,睁开眼。
白玉抹额正带在那人的头上,蝶纹黑带衬他有些精白,眼里瞳仁也是黑白分明,眼眶似有些暗沉红。
今日他虽一言不发,但没有忘记给兰喂水,碧色玉水壶送到兰的嘴边。
兰本想照着想好的那样,喝一小口再哭出去,也不会背着还光,大方地哭。
但他心中有事,压得周围往下坠,又看见还光沉静的模样,莫名失了底气,将壶里的水喝了个干净。
玉水壶被空着拿走了。
这张床很大,否则也不会叫兰这么自由,许是横躺两、三个人都没问题。
一些锦被、软枕、薄被、祥兽枕头,好几套,都被睡梦中的兰推走,大多数都落在中间,像矮山。
还光靠在另一侧床帐一言不发,手中捏了什么。离得比平常为他浇水后远多了。
正半躺在那摆弄着东西,灰白脸色像石人一般,不是泥人……泥人要温柔得多,而帝师此时冷冰冰。
一句话也不说么,譬如好香…一直说的。兰妖拿眼睛扫着他,帝师也没看他。他昨日…没喝水,可能不够香。
但帝师日日都会夸上他别的,一直盯着他,怎么都看不够,有时摸一摸,夸他长得好…兰叶十分秀丽…还有许多其它的。
都不夸了么。
兰妖斟酌着想说些话出来。比如昨日怎的那么晚回来,或是昨日又没有为他浇水,这些才讲好的,还光怎么总是食言……
没等兰想好先从哪里开始说起,还光便站起来撩起帘子出去了。兰妖紧接着扒开帘中一条缝,看他要做些什么。帘纱轻柔,扯开了大半。
还光什么也没做,直直地朝着门口走着。兰妖一惊……这么快就走了。是在不知不觉间,早就到黄昏时了吗?
“还光……”他轻声叫住他。
见还光停住了侧过来,兰妖怕他未听清,停了一下便又接着走,便掀开布帘跟到他身边去寻他。
还光仍一言不发。
“你去哪里?”兰妖问道。
“书房。”还光道,说完又转头向前走去。
兰妖不明为何他今日这般急,没等他说完什么话就要一直走。率先挡在寝殿的门口捂住门缝。
“有什么事?”还光道。
被问得无措,兰妖掌心不自觉地蹭了一下门缝,只觉得外面有风吹来,要将他吹离此处。门是最不该被挡着的。
“……我……我。”兰妖一直说不出来话。
还光不言不语,也不顾兰妖以身躯挡着,几根手指抚上门,就要拉开门。
兰妖感受着身后的门马上就要开了,风愈来愈大,不知为何不等他话说完就要走。
他终是没忍住,手始终颤抖地按在身后的门上,眼泪却流出来。
“你为什么一日一个样子……为什么这样。”兰妖道。
“在你眼里我该是什么样子?”还光道。
“小祖宗,冯公子来找您了。”空也道,也只有他,敢隔着门,听到帝师的声音就叫他。
“叫他出去等。”还光道。
“冯公子说是急事,来的人不止他一个。嘿,您猜怎么着?我看还真不少。百十来号人。”
“唐公子、徐公子、王公子、萧公子、仙公子。柳小姐、云小姐、孔小姐、江小姐、冯小姐。邀您同赏那牡丹亭,说是最引人入胜的第十出。”
听着空也的语气十分向往。
他倒是希望帝师去的,去了之后,空也可能跟着看上一看。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冯公子叫您要紧着去,可别耽搁了,姹紫嫣红早已开遍了。”
“小祖宗,您去看看呢?”空也道。
兰妖全听清了,甚至一门之外其他仆从的小声议论,都随风潜入。
什么牡丹、姹紫嫣红、如花,这兰全都听进了心里。
霎时是风也冰凉、眼也冰凉,他定在那,处处冰凉,将他冻住,移不开脚、迈不开腿。
“不要去……不要去看牡丹。牡丹…牡丹…”兰妖看着帝师讷讷道。
他想说出些牡丹的不好,让还光不要去。但为兰草,他比人还清楚,牡丹是多么美,倾国倾城,不会像他一样被随意丢弃。
那样的花,合该一直长在明堂里。牡丹的香味,更是兰哭上几年都比不上的。
他喜欢牡丹的样子,说不出来坏话。
泪流得更加汹了。原是早就同人约好了要赏牡丹,这才急着走。连知道他今天要走,也不说些送别的话。
怕是早就想养牡丹了。他整日不开花、不能开花,就算开了兰花也比不得牡丹美。
这样便说得通了。
他要走,还光许是高兴的。
“为什么不许我看牡丹?”还光问道。
兰妖泪流如细水连线,能听得话却说不出来,摇了摇头,哽咽难言,一呼一吸间尽是拒绝。
“你习了人语,为何不言。”还光道。
兰妖不知道如何说。
不说话的时候,遇见帝师就很好了,一切一切,兰都很喜欢。为什么成人之后,帝师却不似以前了。
当人比草木难,有万分困难、百般为难,兰妖没想过成为一个人后会如此,更没想过所有因此天翻地覆了。
玉玲珑还一如往昔,也就罢了,但帝师与先前毫无相似之处,每日不是忘了为他浇水,就是忘了夸他一夸。
前日要他自己去寻水,昨日使唤别人给他喂水,今日一句话也不曾说。
如今更是,同他呆在一处都觉得不耐了吗?急着去看牡丹,以前从未如此。
他不想说自己贪心,什么都贪,便只能不言。心中天人交战,站不住脚。
一时间,兰妖几乎整个人半靠在了门上,袖子长,落在了毛毯上,袍摆也长,若是稍微乱动乱走几步,不注意前路,怕是直直被衣裳绊倒。
他不会穿衣裳,里外二衣,八条衣带四个结,日日具由还光为他系上。此时刚睡醒便走了出来,腰上并未系上最后一条腰带,衣衫不整,微微一动,香味便总会出来。
还光半张嘴,轻叹一口气出去,沉吟半晌。
“莫哭了,我不去看,只去书房。”他道。
还光说着,伸手解下头上的白玉玄蝶抹额,伸手环绕在兰妖白蝶袍腰间,规整系上,缠紧。
眼望一身白袍。
他却总觉郑好选的尺寸错了。太大,衣摆也长,袖子也长,还软、松,又是极为清减的白色,显得兰妖太单薄了。
这抹额一没,他又分了心,眉宇间便不再冷漠,显得和煦面庞。
兰妖这才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你养了兰草,就不能养别的花了,也不可以看别的花,也不能闻别的花。石榴花、牡丹花、芍药花、梅花……都不可以。哪怕我走之后,也不可以。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夸他们。”兰妖道。
“知道。”还光道。
再没话说了。
兰妖垂头往旁边挪了几步,让开了门。
门被打开。
“小祖宗,真不去啊?戏上开花,奇幻得很。”空如忍不住说了句。
未有言语。
……
空如姗姗来迟,不比空也先到。
倒不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她的手脚,只是她行动本就慢,慢条斯理、准备得当之后,还要再慢吞吞地点上一点,这才迟了。
一走近便发现帝师正套着鞋子。
旁边空也正暗自嘀咕什么,空如未来得及和他说上什么话,侧立着。
“都准备齐全了。”空如道。
“嗯。”还光道。
再就直到穿完鞋也未同她说什么。
好似满不在乎,但若没有帝师暗中将各关都发命了,她没办法一日之内将所有准备得当。
走时,空也跟随着帝师,顺势贱地拍了她胳膊一下。
平常空也就如此,对她敲敲打打。
空如并未理会,目送走他们二人,推门开了寝殿的门。
比在外面还香。空如扶了扶白蝶面,往回看了廊里。两边黑蝶一如既往地死寂不动。
但……空如总觉空也暗有深意。他虽贱又调皮,可也不敢在帝师眼底下同她玩闹。
思索再三,她还是进了寝殿中,合上门。
没等转身,余光就看到门边坐着一人,好不弱势,不仔细看,以为是一摆件放在地上,任踢任动。
一袭白袍,垂头捂脸,不是别人,就是那殿中兰妖。
她本以为,这兰妖会穿玄色,同帝师一样。但后来见了方知是白色,倒也适配。处处洁白如玉,返璞归真,不作一丝修饰。
兰妖许是被门声吸引,抬起了头,面上不甚端庄。
空如见了,莫名觉得兰妖也该带上蝶面出去,好遮一遮这满脸泪痕与面上红。
就算是她,也想说上一句…君卿何故?我见犹怜。
如此出去,想必总会引来许多人见。私语纷纷,不知这小妖能不能受得。
或许会有人不顾一切地停下所有来问一问,帮一帮,叫他不要再这么伤心。
空如也暗道:总是哭,虽香,但也伤身,还是不要如此得好。
“空如……”兰妖见是白蝶,有些失意,但仍出声叫她,面上一塌糊涂。
空如本想过去好生安慰他。毕竟……分别总是会伴随着悲意,而悲便总会流泪,有眼泪不稀奇,熬一熬总会过去。
实在是我见犹怜,当好些抚慰。往后她陪着兰,理当如此,不过是只兰妖,许是好哄。连玉玲珑都可哄,空如怎么不可哄?
“他走了,怎么办……”兰妖说着话,希望空如能帮他一帮。
她弯腰靠近过去。
微弱烛火下,空如发现了一些不同于白的颜色,极为明显,也极为熟悉,三观殿无蝶不识。
一条白玉抹额,正整齐紧紧地系在小妖的腰上,不容松散,玄带混杂在白袍里。
见白玉,如见帝师。
她跪地俯身,并未言语,也没安慰兰去说些体己话。早该如此,只是这妖屈膝弯腰又坐着,才遮盖住了。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总能看出来。
看见便跪,是她怕了,空如无法做到身姿高于白玉抹额,白玉低一寸,她便矮一寸,名为至高无上的枷锁,轻巧地锁住她这一只蝶。
只有白玉高高在上,三观殿才能屹立不倒,蝶才能常留。此时在这兰的腰上,又坐着,极低,好似在尘埃里。她只能俯身跪地,希望这兰妖站起来,将白玉抹额重系于头上。
“殿下……”空如没憋住,叫了他一声。
而兰妖只是坐着靠墙,默默哭泣。
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是妙。
蝶觅花,花引蝶,他一介不开花的小兰草,哪里懂得蝴蝶所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