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前一亭里。
“这不是护兰使者吗?算算时间,现在都该出宫了,怎么跑这来了?没盘缠弟弟我给你。”空也道。
空如看着这个十分“走运”的蝴蝶,长叹一口气。怎么偏偏是她为兰撑伞,偏偏是她将兰领了回来,偏偏是她给兰送书?
倒霉倒霉倒霉。
最近走了霉运…明明她和空也没什么两样,就是比空也要倒霉。
撑伞本该她撑完之后,便空也去撑。之所以能将兰领回来,不过是因为她该追玉玲珑,而空也该追钟怀远。
就算是送书,也是空也选好后,空如送过去。下次就该空如选书,空也送过去。
一步之差而已。
而或许就是这几步几步,达成了现在的光景、空如不愿的光景……与帝师的想法背道而驰。
倒霉,掺和进了她控制不了的事,倒霉,没走对帝师的心思。
她暗叹自己,有着蝴蝶愚蠢的眼睛,只看得清黑白二色,再辨不明其它,脑子又转得慢,平日里懒散。
以至于如此。
不欢而散的确是离别的一种。但空如绝对不允许谁和帝师不欢而散,有谁让帝师为难。
“出不得宫了。空也,下了什么咒或是什么符,都给我撤了。再不撤,你连我的尸体都见不到。”空如低声道。
“哪有内个功夫,国师府的虫子还除不尽,有心情管你?自己运不好,可别赖我!”空也惊讶地看空如。
不似作假,空如扶了扶面具。
“让我和他进去。”她道。
“不行。”空也道。
“我没跟你玩闹!”空如道。
“我就在跟你玩闹?空如你疯了,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多少年了,你在规矩这里为难我?一个半时辰后吧。”空也道,推着空如往外走,旁边的黑蝶目不斜视。
“你才是疯了吧!没看清他腰上系的什么吗?”空如也失态道。
“谁都不能进去。如果有人进去,那、就、是、我、的、失、职。现在,离开这里。”空也一指外面,让空如赶紧离开。
他身后是一院子,里面就一个书屋,还光所在。
“……”
空如嘀咕了几句。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空如,他身上那么大的香味,若是让他进了书房,成什么样子了!帝师真是跳进泪语河也说不清了!”空也喊道,有些生气。
“他只是妖,世间万般人情,哪里全是卧榻之情?你怎么学得那些嚼舌的人一样?”空如不再纠缠,转身将被白蝶围着的兰妖拉走。
……
雨打长廊。
一幅散着的画被谁扔进了长廊,下一刻,如同戏法一般,白袍少年撑着从画纸里出来,又伸手从画里捞了捞,拿出来一方盒。
提着方盒,他直起身,在这空庭迷蒙烟雨中,迈步向这处唯一的门走去。
暗处盯梢的人移不动眼,猜测着谁胆子这么大,堂而皇之、众目睽睽之下就敢出手,又混乱想着……原来美人画里真有美人。
无奈操守奇高,就是多想想美人,他们也不敢或是不愿,紧接着就正经了起来。
食盒里究竟装着什么样的武器。或者,这么长的裙袍,暗里亦能藏下不少杀机。还有长袖,勒死帝师或许不是问题。
不下几十种杀人手法被猜个不停。
偶有眼尖的,瞧到了腰上那根玄色腰带,暗想或是吊死也可以。
直到这个眼尖的听到,同僚和敌僚几乎同时低声说了几句:“好香啊。”
本不大声,但奈何众人说的都是同两个字,音声相和,撞墙而反,交融之际,竟好似一个人正站在庭中大声说话。
说:“好香。”
众暗探听了,怒而摔暗器。
昏官、贪官真不少,什么乱事糗事都见过,要么就是都听过。
最近帝师风言风语也不是没有。
他们是不信的。
……开玩笑,帝师干了什么,他们这些天天盯着的人还不清楚么?
早就再三给上头保证了。宫中传的都是没有的事,一丝一毫都没看见,纯粹是帝师弄出来的障眼法,假的。
而眼见为实,帝师……
日日寅时出殿,午时归。申时去院子浇花,戌时去书房,亥时便归寝。周而复始。
就算是最近申时未去浇花……这实在太正经些了。
那日宫中大乱,事后更是百官对帝师口伐笔诛,这样的情形下,想必无心养花了。
正常……
直到,闻到了貌似是传言的香,一时之间还有些不相信…可香就是香,自己闻错了,难道敌僚、同僚也闻错了?
‘帝师为何突然这样……’
暗探信念崩塌了。
对于各方暗探……一个官,正或邪,对国是好是坏。
不必看那人的府中有多少莺莺燕燕,也不必看纳了多少宠儿,不必看敛了多少钱财,不必看多么花天酒地。
哪怕是夜夜笙歌,都无需在意。
官场波云诡谲,众官均为当世之天才,天才选择的假面更是大不相同。多少是作秀,多少是真知,即便眼见了也不能确认,唯有自知。更何况耳听呢?
但若是书房……才是最为要紧的地方。
敛财到了书房,实打实的贪官。纳宠到了书房,实打实的好色。喝酒到了书房,实打实的酒鬼。杀人到了书房,实打实的残忍。毫无辩驳可言。
书房,为官重地……当严防死守。
帝师在他们的“监视”下,从来没出岔子。
如今一卷美人画。
让许多暗探乱了阵脚,方寸大乱。
‘难道帝师也要沦陷了吗?’
难免思及。
……
兰妖进了书屋。
这书屋确实有书,霸占一面墙的书架,排得整整齐齐,可一到了桌上,就着实不齐了。
东西纷杂繁乱,虽说同在一起并不违和,可难免眼花缭乱。
东西多,奈不住屋子大、高,上面挂了一些布纱垂下来,更显空广。故而这些东西在这里十分渺小。
一眼望过去,主为一大张三色皮制地图,上面一些小型嶙峋怪石与绿毛丝线,添了一些红色标记,貌似象征着什么草地与山头。旁边多是些飞鸟鱼兽的摆件,栩栩如生,不为凡品。
墙上挂着的,多是些各式各样的皮毛与兽类肢体,虎皮、狐狸皮较为多,或是一些牙齿,各类的。一小堆石头与树枝零零碎碎,被麻绳缠着。
兰妖进来便没动,未敲门未打招呼,显得冒昧,但他并不知何为冒昧,只是察觉到极大的陌生。
步入了一个陌生的领地,哪怕是妖,也不知该如何迈步。更别提里面还有些硕大的野兽头颅,面上有疤痕,没准曾是一方之王。
这里与寝殿的柔和相反极了。殿里暖光昏黄,而长廊湿凉,也传到了这书屋里,一股野而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好似在群山万壑上。
但正如他进入了玉玲珑所在的殿宇一样,这里再陌生,也是帝师在的地方,龙潭虎穴也进得……
兰妖向右进了侧门,无视了这屋里更多的野兽头颅,寻着里面一小门走着,越往里走,味道就越重……
酒,一种似水非水的东西。
他站定,靠近门隔着窗纸闻了闻,十足的酒味,没认错。
门上刻画的千蝶落地不算是美丽,若是细看会发现是幅怪异的群蝶,但这小妖不觉得蝶能比之前看到的那些野兽还危险,直接开了门。
骤然闯入一片黑暗,兰妖的眼睛不可视物,外面的冷明虽然也不是大亮,但仍比这黑屋可看清得多。
他提起裙袍迈过门槛,侧身回关上了门,冷明光也无了,陷入黑暗。
进来适应了几瞬才察觉,并不是无尽黑暗,地上似点点星光一样透过古怪图刻。
极远处也有小灯,不过是在嘴里,一些狼头、豹头大张着嘴,似要吞噬掉灯光。
一来二去,哪里都不够亮。
不远处,榻旁的桌上有些酒瓶反着光,倒下的有许多,光是瓶子就占了满桌,地上还有一些没开封的立着,总归是不下百瓶。
兰妖轻脚走至榻边,两三张虎皮交叠着被压在一人身下,呈出野间静谧色,而那人虽躺着,仍手握着一酒瓶,偏头闭目,醉卧于榻上,衣袍散乱搭在身上。是帝师还光。
他伸手去够那只酒瓶,想将之拿下。还未碰上,帝师好似醒了动了一下,或许根本没睡实,随即手离开了酒瓶,盘腿坐了起来,面上闪过茫然之色。
酒瓶倒在了榻上,并无洒出酒来沾湿虎皮和帝师的衣裤,原是喝空了。
兰妖盯着还光,同他对视着几瞬,帝师停滞一时,晃过了神,起身下榻,系着袍子上的衣带。
“没出宫?”还光问道。
许是没料到自己声音会有这么哑,还光又捞起桌上的酒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尽管一只手抓着衣带,但并未穿好,还是难掩完全。
兰妖后知后觉,每日他醒得晚、睡得早,每次睁眼时,还光从未在他面前有过衣冠散乱的时候。向来都是整齐端正,仪表堂正。
“我出去等你。”兰妖道,转身出门了。
独坐在一处椅子上,兰妖摸着方盒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领子,他好好穿着衣裳,并没似往常一样直接看到什么。只是仍然胡思乱想了起来。
‘还光好像和我长得不一样。’
没想明白。
……
帝师出来便见兰妖正拿他房中一小镜,对着自己照来照去,不断地摸着自己的脸。
那镜子不是用来照脸上容貌的,他闯山入洞,难免遇妖物、邪物。
此镜是天师赠予他的。
没想到……会被这小妖用来照着自己脸上的…美色?总归是照美人了。
镜中那小妖,似在涂抹些脂粉。
还光许是被酒冲昏了头,或是被香迷住了心,瞎念起些听闻。
京城有一极美的舞女,舞好,人也美,舞姿冠绝一时,引人倾慕。但最令无数人艳羡的,是那张红妆面。
被传开了,都来学着画她面上红妆。一时……京城脂粉比黄金还贵,也抵不住万人空巷,眼瞧着脂粉铺子具空了。
大批大批的石头被送进了脂粉铺子。
据说不是一般的石头,里面可能开出上等佳玉,都是些金贵的玉石料子。
众铺子言,买十斤山中石,送一两粉中香。一斤石头,要价十两黄金,以此隐晦地抬高胭脂价。
众人笑称:“金玉难得绯红妆”。
舞女闻之,面上带笑,亲自为妆起了个名,叫“良人妆”,并传了些面妆的画法。
眉头要高,再往上要稍稍直些,眉尾要往下弯。整个眉毛要长远、浓密一些,如此方福满。
面上的水糊粉不能太厚,失了血色,最好是薄薄一层,增些光彩,容光焕发,引得福气追寻。
眼尾和面上的胭脂要重一些,嘴唇画的往上扬,比本唇色要小一些,恰似蝴蝶长翅。
左右脸颊,各画上一道斜红,如此便可去见良人了,道是吾见尤怜。
二斜红似两道伤疤,是女子可用、男子也可用,用上便意在说:寻良人。
一时,街上男子、女子都带“疤”行走,看起来比上战场的将士们还要来得惨烈些。
后来,舞女埋名隐姓,另谋出路了,说是嫁给了一书生……没出来说寻得良人之后的妆该如何画。
可还光却是知道些。
柳府中,那书生亲手擦去双面斜红,为那舞女眉心点上一红,二人算是和和美美、你侬我侬……
还光一直以为,万事如云,人生在世,只逍遥自在便好,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便去追寻,随心所欲。
至于好似“求良人”的良人妆,他从未放在心上,良人也能求来么?脸上画两道红,真正的良人便会出来否?
至于那美人妆……美么?
总之,还光是不认这名动京城的美人妆的。
……而今倒是变了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