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这天,易安起的很早,天才刚蒙蒙亮,寒气十足,他已穿戴好出了门。
熟悉的路线从前走了无数次,吊儿郎当地去,再没心没肺地回来,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踏上这条路的每一步,都能这么让他生怯。
路上车很少,积雪踩在脚下发出节奏的咯吱声,视野朦胧,一呼一吸水汽凝结,他的手中拿着一把洋甘菊。
离开半年多,再次站到高阳一中的门头前,记忆回溯过往种种,熟悉感枝头遍布,好像他从来离开过。
但,是的,他那一部分受束受折磨的自我,至今还困在某一栋教学楼,某一间教室里,某一扇窗户上。
地砖缝隙内的血液早已处理干净,新入学的孩子们还会一无所知地踩在疼痛蔓延的这一块地方,老生也早已抛弃过往,注重当下,偶尔提了也不过是唏嘘一声罢了。
殷红的血唯在少年的回忆里久久流淌。
暖微,过新年了。
但你还是十六岁。
天也亮得灰白,少年继续他的旅程,踩过故人心情留过的每一处。以往同样寒冷的冬日,或许她在这瑟瑟发抖过,炎夏,她可能会躲在这公交站下乘凉。
公交车内也洋溢着春节的余温,易安靠在床边,目光所及之处似乎能看见他和少女的幻影,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他们也快乐过。
此时留有一个人时他才发现,原来她每天通勤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老旧小区甚至没有保安,易安上了室外水泥阶梯,在楼道门前,他停下了脚步。
有两位老人在木椅上晒太阳,穿得新鲜,见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在这驻足,忍不住探头多望了几眼。
抬头,远远地仰望着那扇小小的窗户,在别的窗户外晾晒堆放各种东西的衬托下,这扇窗干净极了。
也冷清极了,没有一点过节的氛围,没有一点人的温度。
“林爷爷,暖微,过年好。”
易安在楼下站了很久,望着紧闭的楼道门,仿佛他只要等下去,熟悉的人就会从这门内出来,见到他时,一定又惊喜得满脸通红。
他走了,带着洋甘菊开始他的下一场悼念,也许转过身去看不见后面的路,就看不见空荡荡的绝望,少女可能还腼腆得躲在他看不见的某个角落,知道他不会再回头,就脚步轻盈地跟在后面,只是他们永远不会对视。
少年白色的背影远去,眯着眼哼着歌的老人突然停下来,叹了口气,对着老伴道:“老林头和孙女走了半年了,那房子倒还租着呢,东西不让动,听说一下交了好几年房租,真是怪事。”
“说不定还有别的亲戚呢,唉,那闺女俊得呦,才多大岁数,可惜了……”
“算了算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
“……”
易安快要到小区门口时,楼上那扇简陋的窗户缓慢地开了一个缝,半张精瘦锋利的脸出现,含有深意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那洁白的背影。
滕立一手撑在窗框上,另一手捏着燃尽的烟,狠狠碾灭在干净的窗台上。
他轻抚了下那只盲眼,转头,衣架上挂了一件的夏季校服,衣服上尽是已经干涸的深褐色血迹。
有一点奇怪,林暖微应是再没有亲人了,可她的的墓前总是被扫得很干净。
易安心明了,只把带了一路的花轻轻放在墓前。
学校,家,最后的归宿,他陪了她一路,点点花瓣也散落一路,给她铺出一地芳香。
照片上的林暖微还停留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微微笑着,眉眼是婉转流水,她永远不会老去。
他在墓前坐下来,这里安静极了,人人都沉浸过节的热闹氛围,思念的亡魂只能在远处眺望。
他们是被遗忘的,这也许不是残忍,这里埋葬太多生者的悲痛和遗憾,可人都该向前走。
“微,我带了牛奶雪糕,不过已经化了一些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但是冬天少贪凉吧……”
易安说完这话,自觉太过分噤了声,钝痛徐徐蔓延胸口。毕竟她到最后一刻也没能吃上一口雪糕,他也是为了买雪糕而错过了护着她的机会。
风真冷啊,或许暖微也在怪他。
“微,我也在努力向前走了,我有了要守护的人,她整个人都破碎得一片一片,比当初的你还严重。”
“我第一次见她在天台,我看她要跳楼,你知道吗,那一瞬间我眼前就是你,我去拉她,好像拉住她就能挽救既定的事实一样……”
“对不起。”
“我好怕,好怕再有人在我面前死去,而我明明有机会救她。”
“什么关系什么感情我也不想去探究了,太累了,说爱也不为过,但我不想占有,只想能守着她就好了……”
“我没有那么神圣,我的爱有时是厄运,反而害了人……”
清透沉重的泪珠砸在冰冷的石碑上,少年的指关节通红。
“对不起,暖微。”
“愈合还是得靠自己,我能做的只是一片一片从地上拾起来……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微,如果有下辈子,希望你多吃甜的。”
“但是人间太苦了是吧,还是不要来了,你那么好,一定在天堂。”
“我罪孽太深了,我不会和你相遇了。”
“我留在这赎我的罪,你在天之灵,可以的话,请保佑我再不负此生,太勉强的话,那你祝我新年快乐吧。”
“微,不要再回头。”
“希望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