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大雪,大宋皇宫翰林图画院
“夫子,我听说王希孟重回文书库了?”知命一边行礼一边问。
“这孩子,这么久没回来,一回来就兴师问罪。”夫子白了她一眼。
“好夫子,是我莽撞了。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也不至于,估计是他们瞎传的。我给您和师母带了点特产回来,小小心意。”翠萼及时奉上礼物。
“希孟是重回了文书库,你也看到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王希孟天才了得,自视清高是真,轻视官家和图画院规矩也是真,他明知道官家最记恨别人藐视他的权威,偏偏要去触这逆鳞,被几个言官合力参了一本,真真是蠢到家了。如果今次不加以重罚,不但难以堵住悠悠之口,以后王希孟恐怕要栽大跟头。
知命心下了然,夫子还是偏向希孟的,用最小的代价换他平安。于是又郑重揖了一礼。
“你们这一批画学生里面虽说人才辈出,可荫补上来的也不少,希孟心里压力大,他在人际交往、人情世故上面毫无天分,却要被硬挤在人堆里,对他来说不公平,这是个天才,天才就需要一个彻底隔绝的环境放手任由他去创作。你再来看看这个。”
夫子丢过来一卷绢帛。这绢帛明显被撕掉过重新补在一起。
“这是?”
“希孟前段时间的作品,是不是缺失了他往日的风采和恣意的笔锋?”
知命展开看,确实布局略显松散,笔力不足。她点点头,是不太完美。撕掉重来的勇气在画院几乎不算个事。从前狠撸白描的时候,也自己跟自己怄气,撕掉很多张不满意的作品。那时候初入画院不想落于人后,每个人都几乎没怎么睡觉,夜以继日的画,不知道撕掉了多少张纸?但现在不一样,这么大尺寸,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说毁掉就毁掉的魄力还真不是人人都有。
“这小子自己也不满意,天天跟自己怄气,后面干脆把这画撕了。”
这的确跟后世看的《千里江山图》不太一样。这么长的尺幅,画起来十分费力,而画好之后撕掉重新来过的勇气,不是谁都有的。
这个尺寸对他来说稍显吃力,另外他压力太大了。要不就彻底释放出来,你看那窑里的泥胚,非得要再添一把柴火,让火彻底烧旺,才能变成结实的瓷器。希孟也是这样。
“绘画就是绘心。心不定,谈什么道法自然?道法自然,自在人间,不破不立。方才上不负官家,下不怠亲邻,才是那个心纯如雪、眼界高泊的王希孟。”
知命站起身,十分端庄正式的给夫子深深的作揖,感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文书库外
知命用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往里面探看,只见冰窑一样的文书库里,墨冻成冰碴,王希孟趴在地上画画,衣袖已经磨破了,露出内里的棉絮。他头发打了绺,油腻腻脏乎乎的黏在一起,哪还有一点王宗尧嘴里总是称呼的“小白脸”的样子?人也变得疯魔了一样,嘴里一直喃喃自语,不知道是跟自己说话还是跟别人说话:“画不出,真的画不出,撕掉重来,撕掉重来……知命站在门口心疼的就要往里冲,他这样衣不解带的画,终是要把自己逼成疯子吗?这还是初见的那个桀骜小少年吗?
对绘画本身的渴望,凝结不化的心事、家事,回报天子、夫子们知遇之恩的感动,都化成了创作之火熊熊燃烧的原料。
知命回想着之前夫子与希孟之间的对话,有些担心夫子话有些重。
“知命,像希之这样心纯如雪、难得一见的全才,必须推他一把。”夫子抿着茶汤脸上丝毫看不出担忧和焦虑,甚至带着一丝信心满满的微笑。
正愣神时候,一个童子远远抱着一筐炭过来,“见过赵祗侯。”
“你来此处作甚?”希孟在文书库里画画始终不合规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祗侯莫见怪,郭夫子打发我过来的,夫子让用他的月例去给希孟祗侯加点炭。”
“行,你跟我进来吧!”知命推门进了屋子。屋子光线不好,地上凌乱的很,炭盆里早就只剩一堆残灰,盆外还有一些上次夫子给的炭,这屋子里冷的出奇,感觉和外面温度差不多。看来他顾不上添炭,知命将手里的大氅披到希孟背上。王希孟被惊了一下陡然一激灵。
“别怕,别怕,是我。希孟,是我,姐姐。”
“姐姐,我画不出来,怎么办?我感觉自己像个废物。”
“希孟,你冷静一点。你是大宋最好的画师,你怎么会画不出来,你太累了,你现在需要休息。”
“不!姐姐,我不能停,我一停下来,我就陷入愧疚,我觉得对不起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夫子,还有我的恩师。”
“希孟,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你看这是什么?”
知命让小童帮她展开那一整匹皇家丝绢。“你看!官家赐你的丝绢,这光泽,全大宋独一份。这是你的荣耀,也是你应得的。”
希孟闻言,眼里的光瞬间就暗了下来。“之前的那匹被我撕了,这一匹一定是姐姐你想办法帮我去讨的赏。”
“姐姐,对不起,我总是拖累你。”
“王希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知命不慌不忙的从带来的食盒里掏出酒壶、酒盏、一应食物:“希孟,你冷静一下。你不用跟任何人说对不起,人这辈子要有面对失败的勇气和重新来过的胆量,大不了重新来过。你以为我们大家都在逼你吗?你弄反了,我们都爱你,从心里喜欢你,如果这份喜爱让你觉得沉重了,那才是错的。”“先喝了这杯暖暖身子,如果觉得不过瘾就大醉一场,醉过这一场,我掌灯研墨,陪你功成。”知命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先自顾自的抿了一口。
“你忘了我是女子,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图画院,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你忘了我父亲一直在私下帮我相看择婿吗?”知命知他心有挂碍,慢慢的开解他。
“那你会嫁给王宗尧吗?”
“我不知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也对。”希孟笑起来,和知命碰了杯喝了一口酒,面上渐渐有了些许颜色。
“希孟,有件事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就是我其实在绘画方面并没有那么高的天分,当初女扮男装进图画院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咱们平常上交官家和夫子的作业,我其实吃力非常;不怕告诉你一个秘密,侯宗古之前宣扬的那个号称梦中得来的《白蛇传》的故事,其实是我和他交换的一桩生意,我给他讲了许多未公开的民间逸闻传奇,他把自己一些私底下的练习小品给我充作作业。如今我依旧是吃皇粮,虽然品级不高,画像师的工作倒也不累,俸禄足可以养活自己,也不用担心这别扭的身份在宫廷里的礼节;此外执官家的牌子仍可以出入宫廷,还能和你们三不五时的相见,约个酒什么的,这个结局已经抽到了上上签。如果还继续呆在图画院恐怕我就要露馅了。相信我,现在就是最好的结局。”
知命微笑的点点头,眼神里的坚定和自信,让希孟如释重负的湿润了眼眶。
一场大醉之后,知命被秾芳搀了回去,而王希孟睡在了画上。之后就开始生病,这病来的突然,知命知道消息已是五天后,她赶到的时候,希孟形容枯槁,形销骨立。病的起不来,和几天前判若两人。由于他断断续续的发烧,就连官家也急的不行,御医说此病来势汹汹,只能看命了。
知命忙驾车去求了薛翁,薛翁手里哪里还有多余的药丸?
知命连夜又去请了慧觉洪范和白玉蟾。碰见了回来的弥勒。云游了很久的弥勒也回来了,跟知命说起她不在时候希孟的经历,因父母已经大归,希孟去庙里还愿。赶上慧觉洪范与白玉蟾论“道”与“术”,从中得了些“心得体会”。
慧觉洪范:“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佛本无相,众生皆是。”一切浮尘,诸幻化相,当处出生,随处灭尽。
白玉蟾:“有道无术,术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人生就是由术到道的过程。‘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观道之‘道’孕育自老庄之‘道’。‘道’,指‘天地’、‘四时’、‘昼夜’和‘生死’等宇宙规律和天地脉搏……”
怪不得希孟说了那许多奇怪的话,总结下来,“澄怀观道”——排除心中杂念,体察天地规则,参悟万物真理。
眼下希孟的病怎么办?那些药早就过期了,不知道还医不医得他的病?
夫子过来看希孟,带来了师母给做的吃食:“你啊!就是想的太多了,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凡是你试图掌控的,其实都在反过来掌控你。当你张开双手心中无整个事件便属于你。大道至简,欲望越少越坚强,无为而治便无所不能。保有内心的从容与广阔,力量将会流向你。希之病了,咱们就想办法给他治病;至于画,我们不妨再多给希之一些时间,他现在需要时间来冲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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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命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进不去皇宫,只能呆在别苑等天亮。马远,也就是待召传回来消息:郭夫子请了官家的命,着太医给希孟扎针,李唐夫子之前在民间久矣,也寻了方子给看,太医说能用,即刻就在太医院把药煎上了,两相里都在照顾他,看样子稳住情况了,让知命莫要着急。
第二天一早,知命执了牌子进宫,这个节骨眼,前期铺垫了那么久,眼看着即将开始时,不能出差错。希孟身体熬的亏空,躺在床上久久昏睡着。赵佶差遣的小黄门、太医署的医官们也都守在一旁,不敢懈怠,随时观察情况。十八岁的少年此刻在梦中畅游于天地间入了梦。朦胧间似乎神出九霄一般,轻飘飘的出了翰林图画院。再一眨眼希孟过了一座桥,前面是一户农庄,父亲和母亲正在院中种树。见他赶来,父亲赶忙出来将他堵在那桥上,不让他进门。希孟有些失望和伤心,而父亲把那只笔还给他,嘱咐他赶紧回图画院,不然夫子该生气了。希孟带着那只笔,失望的离开农庄。
希孟迷糊中睁了睁眼,似乎醒了过来,很快就又睡着了。一旁的小黄门赶紧唤了太医过来补针。
紧接着又做了第二个梦,梦中有人朗声呼唤他,定睛一看,前面空中悬挂着一竖轴的大画,那画大的出奇,画中青绿山水间迷雾团团,声音正是出自那画。希孟胆子大,一脚踏入那画中迷雾。紧接着迷雾散去,高山流水间一处文会映入眼帘,高朋满座的样子。有人着红衣,有人着绿袍,觥筹交错间皆神色怡然。希孟被一年轻人拉住坐在席间,“就等你了,你怎么才来?”希孟甫一入席,那些人开始自我介绍。
“吾乃渤海展子虔,幸与各位相识。”红袍者拱手示意。
“吾乃李建睍,今有幸结识展大人,三生有幸。”
“可是右武卫大将军?”席间一位老者再三确认问道。
“鄙人不才,正是。”
希孟心里一惊,传说中绘画笔格遒劲,得湍濑潺湲、烟霞缥缈难写之状的李思训。“难道我死了吗?”
“失敬失敬。”那老者十分恭敬。“您的《长江绝岛图》我临摹了不下十次,但都难以描绘其神。”说罢,老者站起身,独自开始投入的吟诵那首题画诗。
“山苍苍,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
崖崩路绝猿鸟去,惟有乔木搀天长。
客舟何处来,棹歌中流声抑扬。
沙平风软望不到,孤山久与船低昂。
峨峨两烟鬟,晓镜开新妆。
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
众人被他感染,皆为投入状。旁边一个声音鹊起:“王泼墨,你今日恁地了?见到将军不似平常啊!既不风颠也不酒狂。哈哈哈哈!”
“将军有所不知,这厮平日里喜爱醉后以头髻取墨,抵于绢画。性多疏野,举止狂放,不为礼法所构,是个疯癫酒狂。”
“贵客与令郎李昭道合称大小李将军,不知令郎何在啊?”王泼墨不理会他们的嘲弄和玩笑,径自和李思训继续话题。
“这是吾儿希俊。”
此时,坐在希孟旁边,刚才拉他入席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作揖。
“你是李昭道?”
“正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