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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磊启《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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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曾有过——很久以前曾有过。而如今,它再次降临。

——柏瑞尔·马卡姆《夜航西飞》

春天很久没来,有时候,王磊甚至觉得它永远也不会再次到来。地球停转前,杭州曾经有过日落,据此推断,地球上的人应该也经历过正常的四季更迭、寒暑交替——然而那毕竟是几十年以前的事。比起切实可感的现实,更像一个美轮美奂的幻觉。

水壶坐在电磁炉上,地下城狭窄的房间里充斥着水开前的轰鸣。在一片喧嚣之中,王磊看见韩朵朵从沙发上抬起头,冲自己招了招手。她盘起的膝盖上摊着一本妇产学教材:为期两年的实习刚刚结束,假期之后,韩朵朵就要同北京地下城这一届的医学毕业生一起接受考核。如果成绩合格,她今后就可以正式作为韩医生留在医院工作。王磊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看到韩朵朵转过头。她一开口,王磊就知道她要给自己讲她木星危机那一天的记忆。

这些年里她实在讲了太多遍,以至于就连她逃课出教室前,那群体验“黄金时代课堂”的学生所朗读的课文是朱自清的《春》的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王磊都熟悉得可以背诵。但他还是笑着听她讲下去。过了一会,韩朵朵突然问他:“王磊,你见过春天吗?”他点了点头,又听见她追问,“那,春天是什么样的?”

她的头发留长了,扎成一束低马尾,斜斜插在帽衫的帽子里,形成一个有些鼓的包。发圈是王磊下班时从地下城晚市的小摊买的,刚送出去时,他很是被韩朵朵嘲笑了一番品味,但从那之后她就一直戴着它,就连皮筋中途断了一次也想办法修好了。

王磊用手帮她顺平头发,慢慢思索:“春天啊……春天是绿色的。”

韩朵朵侧头看了他一眼,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她用手指缓慢地捋着教材折起的边角,王磊只好绞尽脑汁地讲下去。他皱起眉,以求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在地面上的记忆里搜罗出值得讲述的吉光片羽。

“我以前住在杭州,”他简短地说,“杭州在南方,春天来得早。”

“有多早?”

“很早。二月份柳树抽芽,三月份满城的树就都绿了。杭州没有集中供暖,水汽又重,所以这时候通常都有点冷,但春天确实在叶子发芽的时候就来了。”

韩朵朵眨了眨眼睛:“有多冷啊?”

“像你在家穿这么少肯定是不行,”王磊失笑,用手指拎着韩朵朵卫衣的帽子边往上提了提,“花都开了,但在屋子里待着得穿秋裤,不然你不知不觉就冻感冒了。”

韩朵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呜呜”作响的水壶沉寂下来,水烧好了。她从沙发上起身去倒水,顺便还带走了王磊的保温杯。

看着她的背影,王磊忽然觉得,自己始终没能找到办法让韩朵朵理解什么是早春的湿冷——那是只有在地面上生活的人才会抱怨的甜蜜的负担,而韩朵朵一出生就生活在地下城里。“流浪地球”时代,人类的生活环境太恶劣也太极端了。他们在地表-70℃的环境里挣扎着苟活,作业时一着不慎就会命丧当场。当生存成为第一要义,所有对生存之外意义的追逐就都成了奢望。

他若有所思地坐在沙发上,听着韩朵朵翻箱倒柜地找茶叶。之所以推测出是茶叶,是因为韩朵朵将五斗橱的所有抽屉逐个拉开,并把抽屉里的塑料袋翻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动作变得颇有些气急败坏。王磊有些好笑地听着她将每个塑料袋都拎起来抖,直到韩朵朵短促地惊叫了一声,随后是玻璃撞击水泥地面清脆的碎裂声。

王磊从沙发上跳起来,飞也似的冲过去——韩朵朵被她自己闯的祸吓了一跳,好在没有受伤。她手里还提着摇摇欲坠的半袋茶叶,另外半袋天女散花一样撒在地上,围绕着中间倒扣着的相框。韩朵朵弯腰想捡,被王磊制止了。

“碎玻璃割手,朵朵。去拿扫把和簸箕。”

王磊边说,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捏着相框一角,将已经碎成蛛网状的玻璃抖到地上。他用手指戳了戳相框薄薄的背板,试图把里面的照片抢救出来。

韩朵朵提着扫把过来,在他对面蹲下,探头去看那张照片。借着地下城房间内稀薄的采光,王磊忽然注意到,她的瞳孔微微缩小,脸上的神情也凝滞了。

“怎么……”王磊下意识皱起眉,也顾不得碎玻璃还没抖净,便将相框翻了过来。

他本想问“怎么了”,然而当照片中的图像映入他的眼帘,王磊却惊觉自己所有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头,心脏犹如被重重电击般骤然疼痛,最终所能够发出的,不过是几声断续的、含义不明的模糊嗓音。

——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由于一直被压在抽屉里不见光,照片的颜色仍然饱满鲜艳,让人觉得拍摄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照片中央是微笑的韩朵朵,脸上尚残留着婴儿肥,被照片左侧的卷毛少年伸手轻轻搭着肩膀。她身后的男人眉目刚毅,留着平头,眼神有些严肃,脸上却也是带着笑的。

王磊注视着几年前的自己,随后慢慢将目光移到画面中的最后一个人身上:他站在王磊左手边,头发同样很短,黑亮的眼睛里露出欣喜的笑容,却让人无法忽视那一抹聪慧的狡黠。

刘启一直是这样的人。木星危机结束后,王磊作为韩朵朵的监护人搬进了他们家,在刘启的卧室里看到了他设计的紧急逃生装置图纸。在苏拉威西,正是这个发明救了他自己和韩朵朵一命。

韩朵朵扔开扫把,也顾不得厨房里还有碎玻璃,“咚”一声坐在了地上。她抬头看了王磊一眼,神色颓然。王磊将相框慢慢平放在二人中间的地面上,如履薄冰般拣走一颗扎在刘启脸上的玻璃晶粒,让那个年轻人的笑容可以继续无忧无虑地灿烂下去。

一时间屋里很静,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同盯着地中央四分五裂的全家福照片。过了一会,韩朵朵突然打破了沉默。

“他今年过年也没回来。”

话还没说完,尾音已经带上哭腔。

她掩饰般地狠狠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臂,将长袖卫衣的袖口按在眼睛上,粗糙的棉质布料下传来她闷闷的声音:“我不明白,他是……他是忘了自己还有个家吗?还是说,他就这么不要我们了?”

王磊的心脏蓦然一疼。五年前的木星危机让他失去了世界上仅存的血亲,然而他在地表的冰原上拦下了一辆运载车,却因此拥有了另一群和他相互依偎的家人。从他把长颈鹿挂件送给朵朵的一刻起,就已经将这个小姑娘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好了,好了……别哭了,朵朵。”

他放柔了语气,想凑过去摸摸韩朵朵的头,保持蹲姿的膝盖却不堪重负地发出了危险的“嘎吱”声。这是旧伤了。王磊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整条腿的骨头都因寸劲别在了一起。他只好边吸气,边小幅度地磨蹭着往韩朵朵一侧移动。看到这番景象,韩朵朵立刻变了脸色,她起身拉住王磊的手臂,将他搀起来,让后者可以靠在厨房的流理台上。

“……我没哭。谁哭了?”

她拎起相框放在王磊手边,三下五除二地将地上的玻璃渣扫进簸箕里,欲盖弥彰地说。王磊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韩朵朵抬头看了他一眼,惨淡地笑了笑。

全家福是五年前拍的。五年过去,她长开了,脸上不再有婴儿肥,眼睛里的情绪却比那时要沉重得多的多。这个事实有时会让王磊感到痛苦。刘启和朵朵,在他眼里他们都是孩子,孩子应该是幸福的,他只想保护好他们。

韩朵朵收好了扫把,踢踢踏踏地又回到他身边。她安静下来,怔怔地把头靠在王磊肩上。王磊抬起一边手臂,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却心照不宣地想着同一个人。

“……王磊,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看着朵朵郁郁寡欢的脸,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联合政府眼中,刘启已经失踪两年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失踪”其实比死亡还可怕,因为去而复返的失踪者几乎只有一个可能,那正是地下城里的所有人都不想面对的。

“应该……会吧。”

不想让韩朵朵太难过,王磊最后这么说。

2078年春节过后不久,刘启忽然离开了家,从此音讯全无。他和王磊一直住在一起,狭小的单人床上床单还是那条,衣柜里的衣服一件没少,连桌面上的笔记本都摊开在前一晚刘启涂涂画画的那一页上,边角被衣袖刮起,有些卷翘。

刚发现刘启不接电话的时候,王磊还以为他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或是别扭的年轻人因为小摩擦恼火却耻于直接说明才闹出来的小剧场。然而一天之后,刘启的通讯号码变成了空号,他这才觉得事情有些超出控制。他请假去刘启的工作单位和常去的场所走访了一圈,最终无奈地得出结论:从前一天上午7:00开始,地下城里便再没有人知道那个留着短短小辫的青年的行迹。

从这一刻起,他们彻底失去了同刘启的联系。

广播找过人,派出所失踪人口做过备案,通过一哥和□□打了好几遍招呼,连最没指望的寻人启事都贴得到处都是。无论哪一种,都像泥牛入海一般,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回复。

这是个人类对一切都失去希望的时代。北京地下城有三十五万人,对其中的绝大多数来说,世界上忽然莫名其妙少了一个人,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对某些自私的个体而言,只要没摊在自己头上,多点人消失、多点人死并不是坏事——没准,发到他们的物资还能够因此多一些。

可是,对于那些作为某人的亲人而存在的失踪人口来说,离开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空下来的床位会变成刺,得不到回答的呼唤会在心里留下空洞,经过时间的发酵,剩下的只有经久不愈的伤口。

那段时间,王磊和李一一只要下班有空,就会陪着韩朵朵满地下城的逛。小姑娘带着一脸倔强的神色,拿着刘启的照片到处询问。“这是我哥,请问您春节之后见过他吗?”在听过几千次的否认后,韩朵朵已经学会不再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开始变得擅长温柔而坚定地刨根究底,也善于把打探隐私伪装得不着痕迹。

有时王磊对上李一一的视线,发现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感知到后者眼神中对韩朵朵的心疼。她唯一的亲人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失去的不安全感令她必须强迫自己飞速变成一个大人。李一一对她说你可以把我当成哥哥,王磊对她说你就是我的女儿。可对于韩朵朵的变化,他们都无能为力:他们并不是她的亲人,哪怕他们愿意为她做一切事,也永远都无法代替她心里那个唯一的亲人。

基于此种原因,李一一曾经数次恨恨地说等他找到刘启,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他的领子照脸来上一拳。王磊对此深表赞同,同时觉得如果当事人换成自己,他大概会比李一一出手还要狠。至少,要让刘启三天起不来床。

这话把韩朵朵短暂地逗笑了,但很快,她翘起的嘴角又回归了原本的弧度。

“王磊,我发现你现在也好会讲笑话啊。”她评价道。

王磊和刘启从来没在亲朋好友之间遮掩过二人的关系。反正“流浪地球”时代的出生率已经跌到不足0.8,怎么看都达不到人类正常繁衍生息所需要的数值。如果连唯一能对人口增长做贡献的异性恋群体都能将“开放式婚姻”奉为圭臬,那么两个同性恋在地下城里手牵着手公然一起走,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在深更半夜、四下皆静的时刻,王磊仍然能听到韩朵朵的卧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心底才会油然而生一种真实而无比沉重的愧疚:它如同早春时节房间阴影中的湿冷一般,无孔不入,无声无息。

他的第二次生命从木星危机结束后开始。在此之前,“未来”同“希望”一样,都是王磊心中虚无缥缈的代名词。

跟朵朵刘启他们这代人不同,他曾在地面上真实生活过。地下城里的孩子们只在微缩影片和数字屏幕上认识过的春秋冬夏,对王磊而言都是切实可感的记忆,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西溪桃花春日盛开,夏季西湖水汽蒸腾如临画境,秋风中银杏叶变黄翩落,冬夜则有绵绵小雪……当这些触手可及的实体记忆彻底成为再也摸不着的梦中幻影,对王磊,乃至王磊这一代出生在地球最绝望时代的人来说,无异于生活根基的彻底崩裂。

人类退离地表已有十九年。十九年来,寒潮和风雪席卷了曾经葱翠肥沃的土地,几十米厚的冰层浸没了建筑,将钢筋、水泥同鲜血一起封存在自己的身体里。它们结成的庞然大物贪婪地吸取着地表的所有养分,令深埋地底的人类文化如同风中枯叶般枯萎。

王磊一直是个悲观主义者。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加入了地球安全军,后来作为队长带领CN-171小队,他也听到过不止一个队员私下吐槽自己的性格太过冷酷甚至冷血,让他们觉得害怕。王磊从来没有因此指责过谁,也从未当面反驳过他的队员们。“如果你们亲眼见到太阳,或许就会理解了吧。”每次他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或者说,那些年间,王磊之所以能以非人的毅力在寒冷的地表坚持下去,并不是因为他怀有对人类未来的希望,而是因为心里充满了对太阳的恐惧——信念会消逝,决心会流失,只有恐惧才能成为最有效率的内在驱动力。执行任务时碰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王磊有时会用太阳氦闪的后果来恐吓他们。虽然很残忍,但他知道这是最有效的方式。

在他上小学时,新闻联播某天忽然播报:“……第一组行星发动机启动,人类开始进入刹车时代,联合国计划在三十年内让地球完全停止转动……为了应对由中国天文学家付建明在1977年推出的‘太阳氦闪’结论,人类将会团结一心、齐心协力……”当时,他并不理解新闻联播中提到的物理词汇是什么意思。等到再大一些,王磊才真正理解了太阳氦闪的意义:太阳爆炸了,爆炸之后,它的体积会膨胀到吞没地球轨道,所有人都会死。

生是如此简单又难以达到的需求,如果没有“流浪地球”计划,没有用2500年的时间逃离故土、开往新生活的挣扎,所有的人——老人、孩子、千千万万个普通人,都会在一瞬间死去。

而死亡是坟墓。它消灭生命,令阳光下曾经灿烂的一切都彻底、决然地化为乌有。

那是王磊恐惧太阳的启蒙。从他第一次听到平板电脑中传出“太阳氦闪”一词的那一刻起,这枚种子便深深扎根在了他的心中,随着前行而生发,最终与他作为军人的生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人类进入地下城,王磊随地球安全军一起走上冰原。他把心冻成了铁石,似乎只要这样,他便可以在恐惧和信仰的双重摧残中百毒不侵。

然而人终归是群居的生物,木星危机后,王磊住进北京地下城,成为欢欢喜喜的韩朵朵与有些别扭的刘启共同的家人。他们曾在同一艘诺亚方舟里抵抗外界的剧变,吊桥效应将风雪变成深谷,而王磊伸出的温暖的手则是坚实的港湾。他们毫无保留地接纳了王磊,愿意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伤痛,同时丝毫不担心会被他抛弃。

那时韩朵朵还在完成职业培训,刘启还在开运载车之余捣鼓他奇思妙想的小发明,当王磊下班回家,三个人会快快乐乐地一起窝在沙发上吃韩朵朵从王磊包里翻出来的榴莲味蚯蚓干……不知不觉中,变化其实已经发生。

他们变成了他的光与火,令他燃起希望,用于抵抗逃逸时代无孔不入的恐惧和孤独。

太阳氦闪原本是王磊许久以来的噩梦,每一次他以为自己隐约看到太阳,都会痛苦地喘息着从梦中惊醒。地下城的医生将之解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刘启只是在夜最深的时候将他叫醒,再抱住他的肩膀。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头贴着头,也不说话,在漆黑一片中安静地坐很久很久。

直到一年后,王磊在沙发上眯着半睡半醒,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再做过噩梦。他直起身体,隔着房门愣愣地看向刘启——后者正坐在台灯下,低头刷刷写着什么。

王磊起身过去,敲了敲那个徒手画的圆:“刘启小朋友,这是什么?”

刘启抬起头:“……太阳。”

王磊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怎么突然画这个?”

刘启没有说话,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过了一会,他问:“王磊,你觉得,太阳以后,真的会氦闪吗?”

王磊不觉放下了举在半空的手。一瞬间,地下城的铜管嗡嗡作响,久远得有些陌生的恐惧从那头传来了远远的回音。

他反应了一会:“不是说,太阳氦闪会在400年之内发生吗?”

那是在他还小的时候便甚嚣尘上的推论,在人类历史上最绝望的时代。恐惧会催生省思,从氦闪研究小组到“流浪地球”计划,世界上最聪明的一群人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时间来研究太阳。如果连这样推出的结果都不能相信,那么,大概不再有什么科学是值得信任的。

刘启看起来无动于衷,若有所思地转着铅笔:“对啊……所以说,你觉得会吗?”

他像是铁了心想要一个确定的结论。王磊在床边坐下,沉吟了一会:“氦闪吗?以后会吧?但不是现在。”

“……哦!”

刘启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复又转回桌前。王磊怎么想怎么不对,他走过去,发现刘启还在怔怔地望着那张画在纸上的苍白太阳。王磊走到他侧后方,手臂从后面绕过刘启的颈部,把手心虚虚拢在刘启瘦削的脸上,拍了两下。

“别想太多。”

他的皮肤有些干。最开始,刘启只是愣愣地坐着。过了一会,他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侧过头去,用脸颊完全贴紧了王磊的手。

家门“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王磊在环形管道里大步流星地走着。他出门是为了给韩朵朵买新鲜的草莓味蚯蚓干:二十几年以来,基于人造阳光的温室植物加速培育进展缓慢,人工香精的更新换代却百花齐放般推陈出新。

和榴莲味蚯蚓干里不含有任何榴莲成分一样,草莓味蚯蚓干中也没有添加任何草莓——进入地下城之后,人类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水果了,即使市场上偶尔供应,数量也相当稀少,价格更不是普通人可以承担的。合成阳光来之不易,大部分水果的生长周期相当长,周期中又需要规律的阳光照耀,投入颇高。它们提供的微量元素种类完全可以被膳食补充剂替代,换言之,除了美味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因而很快就在联合政府的公文中被淘汰掉了。

韩朵朵曾经问过王磊草莓是什么味的,话音刚落,就被刘启在头上敲了一下:“傻啊,草莓当然是草莓味的!不然还能是什么味?”

韩朵朵颇为不服输地怼他的小臂:“那刘户口你倒是给我形容一下什么是‘草莓味’啊?”

刘启不甘示弱地张了张嘴:“那当然是……”话说到一半却卡了壳,有些迷茫地看向了王磊。

他只比韩朵朵大十岁,当年刘培强升空加入“领航员”计划,他是被姥爷韩子昂抱在怀里进的地下城。那是“黄金时代”最后的遗光,由于物资紧缺,食物需要凭借身份证按份领取。国家发放的蔬菜多是茄子土豆一类,连稍微怕冻的西红柿都没有,更别提吃到根本无法在严寒里生长的草莓。刘启不假思索发出的对韩朵朵的嘲笑,实际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两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王磊,分明没有血缘关系,却足以通过神态看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一家人。王磊笑着在两颗求知若渴的头上都揉了一下,一左一右搭着他们的肩膀,在地下城中央广场有些喧嚣的人群中慢慢地走着。

“我只吃过一次。”他实事求是地说道,咂了咂嘴,“甜的。”

“……”

中间隔着一个他,韩朵朵和刘启不约而同地探出头来,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纷纷将目光转开了。

王磊有些诧异地左右看了看:“怎么都不说话?是我形容得有问题吗?”

他把目光投向刘启,后者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王磊的手危险地从他的左肩挪到了后颈处,威胁般地捏了捏,刘启这才煞有介事地抿起了嘴,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没有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一本正经地说道,“简直是太贴切了,我都不知道草莓居然是甜的。”

他冲王磊右侧一抬下巴,韩朵朵的表情同样一言难尽。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无奈地说,抬手安慰般地拍了拍王磊的肩,“王磊你知道吗,用我爷爷的一句老话,你这个回答简直是‘让人无fuck可说’。”她摊开手,“你……每天都和我们俩在一起,就没有学到一丁丁点新时代的流行语吗?”

韩朵朵跳到两个人前面,夸张地做了个拇指和食指捏紧的动作,眼睛瞪得圆圆的。她脸上还有婴儿肥,故作老成的姿态非但没让她看起来像个大人,反而更加活泼了。王磊有些惊奇地看着她,不成想腰部却被刘启用胳膊肘杵了杵,他转向刘启,后者带着有些狡黠的坏笑,笑吟吟地开口了。

“听见没啊王磊,”他吊儿郎当地说,“跟哥多学学,受点好影响,别总干巴得像刚从地里挖出来似的成吗?”

他说这话原本是纯为调侃,然而韩朵朵在一旁眼珠一转,便想起木星危机时王磊正是被自家哥哥挥舞着鲜血淋漓的十根手指从电梯的废墟里拉出来的。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一种“从地里挖出来”。这令她下意识神情一滞。另外二人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情况,三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了一会。尔后,不知从谁开始,“嗤”地从齿缝间露了一声笑,旋即飞速发展成了席卷三个人的开怀大笑。

韩朵朵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是看着身边大笑的脸和握紧的手,她只觉得心里的情绪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来。王磊一手牵着刘启,另一手揽着她的肩膀。

“啊,要是什么时候能出草莓味的蚯蚓干就好了……”

在一片熙攘中,韩朵朵轻声嘟囔道。刘启正侧过头对王磊轻声说着什么,她感到后者肩膀的震动,那是王磊在笑。

于是她也露出一个笑容,跟上他们的脚步。地下城白色的照明灯将他们的影子拉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她的亲人们都在这里。

简易音响里的机械女声重复了两遍“刷码成功”,王磊冲卖蚯蚓干的摊主扬了扬手,示意信用点已经支付过去了。摊主点点头,从一旁抽了个纸袋,抓起一把数好的蚯蚓干塞进去,隔着摊位递给他。

“给孩子买的?”他扶了扶头上歪得快要掉下来的厨师帽,问道,“家里是女孩吧?还给你再套个塑料袋吗?别套了吧!刚烤好的,套上过会儿不脆了。”

王磊接过来:“可不?行啊,那就别套了。”

蚯蚓干隔着纸袋冒出丝丝热气,他心里盘算着快点回家带给韩朵朵,没准还能吃上热的。于是王磊不再理会那个自顾自说了一堆话的摊主,只是简略地点了点头,聊作道别。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却突然听到了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经过了两年的风霜洗礼,它已经不复当年的透彻明亮,却仍然可以只靠一个鼻音就令王磊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一动也不敢动。

“……老板,一把草莓味蚯蚓干。”

在地下城中央广场嘈杂喧闹的背景音中,刘启沙哑的嗓音无比清晰。摊主满意地应了声“哎”,重复着拿纸袋打包的动作,而王磊则像刚刚座解冻的冰雕一样,保持着背对刘启的姿势,站在原地。一瞬间,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既想就这样回身紧紧地抓住刘启带他回家,又怕自己一伸手就把他给吓跑了。最终,王磊还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状似淡定地转过身体,看向那个站在自己不远处的青年。

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平静,然而当刘启的侧脸映入他的眼帘,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感忽然攫住了他,令他的喉咙又涩又哑。

——刘启还和离开家时一样高,但瘦得太多了,甚至有些脱相。似乎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穿着一身平平无奇的黑色工作服,工作服的领子立起来挡住了脸,王磊却依然能看得见他瘦削苍白的侧脸轮廓。毫无疑问,那是长久的疲惫和透支所造就的。

摊主装好蚯蚓干,想要递给刘启,却被后者抬手拒绝了。

“能送货吧?”刘启说,“我给你留个地址,你们送过去。”

摊主面露难色,然而这种迟疑在刘启又付了一倍的信用点后便飞快地消失了。王磊怔怔地听着他和韩朵朵现在居住的地址从刘启的口中缓慢吐出,心中臌胀的复杂与疼痛忽然难以抑制地涌动。

“好了,等会就让人送到你家去。”

摊主不疑有他,下意识地觉得这种小吃是要送到家的,随口招呼道。听到他这么说,刘启的动作有略微的迟疑,却并没有否认,而是点了点头:“行,那我走了。”

王磊打断了他:“刘启。”

刘启猛然抬头。青年的眼睛蓦地瞪大了,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王磊定定地看着他。二人间分明只有不到一点五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几万光年,即便伸出手去,也永远无法交握在一起。年近半百的男人目光依然坚毅,刘启的目光有些慌乱地在他脸上梭巡,试图找到一丝责怪或者动摇的痕迹,最终却以失败告终。纵然过去两年之久,王磊还是没变。

刘启下意识伸出手,扶住了摊位桌面木质的边缘。他嘴唇颤抖,张了张嘴,眉头微皱,反复几次却什么也没说。

“刘启。”王磊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老板,”刘启却转开了脸,他撑起一个苍白的微笑,转向摊主,声音隐隐地发起了抖,“那个,我刚买的蚯蚓干不用送货了。”

他伸手一指王磊:“给他就行。”

话音刚落,他仿佛一条黑鱼跃入水里般转身就跑,引得旁边一片惊呼。

摊主显然没反应过来,然而他的疑问还没出口,便看到先前那个给女儿买蚯蚓干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正常送”,便以不亚于青年的跑步速度飞快地追了上去。

气喘吁吁之中,王磊错觉自己已经追着刘启跑过了半个地下城。最初王磊还叫了几声刘启的名字,然而每次刘启在动作一顿后,便会跑得比之前还快,王磊索性也就不再喊他,转而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奔跑。

胸口的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自从他转文职工作以后,就再不用出外勤了。王磊上一次这么跑,还是木星危机时拽着韩朵朵冲向电梯的时候。这些年他一直遵医嘱严谨地服用阿司匹林抗风湿,可惜浸满积液的膝盖关节就像年久失修的齿轮,追着刘启跑到后来,每一次落地都会让王磊感到钻心的疼。

不知道刘启到底想跑到哪里去?龇牙咧嘴地忍住疼痛之余,王磊好气又好笑地想。这些年来他一直期盼着刘启回归,内心发狠地说等抓到了一定要狠狠收拾这小子,可此时刘启就在他的眼前,见到他的一刻,所有的信誓旦旦一瞬间竟都化作烟雾飘散,只剩下一句:“回来就好。”王磊清楚以自己的伤病,如果刘启铁了心要甩掉他,自己是追不上的。好在,在他们从地下城中心跑到边缘人烟稀少的破旧工厂的这段路中,刘启始终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他既希望王磊追着自己,又不希望他追上他。

“……刘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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