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王磊终于停下脚步,他撑着膝盖,弯腰大口喘着气。他猜测刘启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因而兵行险着,赌了一把。果不其然,这回在听到他的喊声之后,刘启的脚步出现了明显的停顿,侧过脸来,像是在听着他的话。
“不要跑了,刘启。”王磊直起身体,冲刘启认真地说道,放软了语气,“我膝盖不行,跑不了。”
瘦削的青年终于回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王磊朝他招了招手,随后便不再理他。他俯身按了按酸痛的膝盖,转而一瘸一拐地向旁边一台积满灰尘的废弃电机走去,靠在上面。等他再抬头时,青年已经朝他走近了些许。刘启站在他几米之外。空气中有细小的灰尘浮动,他神色沉郁,如同人在深不可测的海中。
“王磊,”他说道,“为什么要叫我?”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刘启抿起嘴唇,贪婪地望向自己曾经的爱人。王磊神色平静,只有眼神中像是有千言万语,好在刘启并不需要回答。
因为跑步,他扎在脑后的头发有些散开了,和汗水一起湿哒哒地粘在脸上。在工作服的衣袖里,刘启攥住自己不住发抖的手指,试图掩饰自己的内心,让他可以假装自己从未离开过,只是路过中央广场的摊位,又给妹妹买了一份她一直想吃的小吃而已。
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们的……刘启绝望地想。
名为“怀疑”的种子一旦扎下,便再也无法彻底根除,就像自木星爆炸的那一刻起,刘启便再也无法信任科学。
既然木星危机的结果错了,为什么太阳氦闪的结果就是正确的?既然科学曾经错过一次,为什么就不能错第二次?如果太阳从来就没有氦闪的可能性,现在还生活在地球原来轨道上的人类是不是会比现在幸福得多?——回到北京地下城后,这些想法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它们在刘启的耳边日夜不停地响彻,令他无时无刻不陷于痛苦的挣扎。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人却又都表现得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无论是王磊、韩朵朵或是李一一,刘启都根本无法开口向他们袒露自己内心的痛苦和脆弱。
人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将他人拽入深渊呢?他也是接受过地下城七年义务教育的人,明白稳定守序的生活对普通人的重要性。只是想到让他将自己的怀疑和恐惧对那些微笑的脸和盘托出,刘启便已经开始唾弃自己的自私了。在周而复始的自我拷问与内耗之中,他的心飞速老去。虽然外表还风华正茂,真正赖以支撑的精神却已经枯朽。两年前,他心中满怀着怀疑与孤独离开家,走入那个被联合政府称为“叛军”的群体。他们在最初给了他支持与认同,然而当刘启看清他们真正的目的,却陷入了更深的自责和焦灼之中。
昏暗与灰尘安静地包围着他,直到思绪被打断。不远处,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刘启抬起头,看到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站在几米之外。王磊的腰受过伤,他向后倚着,靠在电机上。
刘启以为自己会从王磊的眼神中看到质疑与埋怨,然而这些都没有。男人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尔后,他稍稍偏了偏头,冲自己张开了手。
“过来吧,刘启小朋友。”一如既往地,他听到王磊对他熟悉的称呼,那声音温和熟稔,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现在终于回家了,“过来抱抱。”
刘启眼圈一热,不堪重负地扭过了头。
“你开什么玩笑啊。”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强自镇定地说道,试图藏起话音里那点不合时宜的颤抖,“两年了,你还是……还是莫名其妙的。”
他从余光里看到王磊把手放下了,心脏立时滚过一阵抽搐般的痛,转瞬之间便蔓延到了全身,令他甚至不能移动分毫。刘启抿紧了嘴唇,好在王磊也并没有转身离开,刘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只是他不说话,王磊也不说。
“你也知道是两年啊。”
王磊突然说道。他声音其实不大,落到刘启耳朵里,却让他的整个世界都嗡嗡作响。
刘启猛地抬头看向他:“那又怎么样?”
他发狠似地咬着下嘴唇,心脏的疼痛甚至让他的脸庞都有些扭曲了。在一片昏暗中刘启唯有眼睛是亮的,一动不动地盯着王磊。工厂外有车辆打着灯经过,王磊看到他眼底的光芒一闪而逝,不知道是反光还是水迹。
刘启抬手按了按眼睛。
一年以前,由民间组织向太阳发射的一组探测器穿过了太阳,它们沉入那轮发白的金光之中,但在坠毁之前,探测器记录的数据被忠实地传输了回来。
“和‘黄金时代’相比,太阳没有任何变化。”在他们的集会上,叛军领导者的发言慷慨激昂,“为了进入地下城,为了所谓的‘保存人类有生力量’,所有国家都进行了抽签。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两千五百年后的未来’,联合政府就这样把一半的人类丢在地表,任由他们活活冻死!真是伟大啊!——如果不是冠以‘政府’之名,我简直以为他们才是暴徒!”他两手一摊,“一切为了人类!然而这样做我们得到了什么呢?经济倒退,文化倒退,前一年出生的孩子活不到第二年的新年!牺牲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说到“绝大多数”时他忽然加重了语气,“……只是为了维护少数人的统治!他们夺走了我们所有的一切,夺走了我们的太阳,夺走了我们的幸福——同志们!我们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毫无意义的!”
领导者的话在人群中激起层层音浪,刘启身处其中,在他的一生里从未有哪一刻比此刻更为恐惧地意识到人不能逆历史的洪流而行。在狂热着高呼自由的叛军之中,他感到浑身发冷。
忽然之间,四年前和王磊在苏拉威西的冰原上仰望木星巨大眼睛的场景浮现在刘启眼前:黑暗的雪原上,结冰的鲸鱼凝固在空中。他问王磊那是鲸鱼吗?王磊说是啊,游了这么远,大概他们也是想要回家吧。
可刘启已经回不了家了。
离家之前的几天,他在笔记本上记了一个地表逃生装置的构想,出走时还没完成,但他并没将笔记本一起带上。
从前在他还小、还没和韩子昂开始相互嫌弃的时候,那个不着调的老家伙总爱说“真正的离别是无声无息的。”刘启对此嗤之以鼻。但当那个爱他的老人永远地沉睡在了上海中心的大楼里,他还是下意识地认同了韩子昂对“离开”的定义。它代表了成年人无可奈何的世界。
他有什么脸面可以回去呢?他的离开是主动的、自发的。换句话说,王磊和韩朵朵从来没有离开或抛弃过他,是他自己选择了离开和抛弃他们。最初的那几个月,独自在外的刘启根本无法也不敢思考北京地下城那间宿舍中的景象。率先伤害他人的人是不配感到疼痛的。顶着虚假的身份开车奔波在不同地下城之间的路上,每次看到结冰的荒原,刘启都会从心底涌起一阵脱下防寒服,直直站在冰面上直到死去的冲动。他从来没有付诸实施过,仿佛心里同时还有个声音对他说:最后的命令是“活下去。”
它摇摇欲坠地支撑着刘启。但和死亡相比,活下去太难了。
地下城里,不知何处的钟“铛铛铛”地敲了八响,世界时间二十点整,夜晚到来了。在一片漆黑之中,王磊听到刘启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机油的味道,这让王磊想起运载车车厢里特有的铁锈味。不远处,刘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要把自己站成一座雕像,或者在等待一个宣判。
“你离家出走之后不久,我去了你的工作单位,把你放在那的个人物品全都拿了回来。”
一片寂静之中,王磊突然开口,他声音中的情绪很淡,刘启隐隐约约的呼吸声一下停了:“你的东西不多。但在你工位的第二个抽屉下面,我摸到了一个用胶带粘在背板上的笔记本。我扯下来翻了翻,发现是你的笔迹,所以就一起带了回来。”
“你日记的第一页写的‘阅后即焚’,我怀疑是你还在读书时候写的,应该不是写给我的。我不应该看你的日记,先向你道歉,”王磊短促地笑了声,“最开始确实也没看。我陪着朵朵和小李找了你一个半月,朵朵一直坚信你会回来。后来怎么找都没有你的消息,我一个人坐在你房间的床上,想着万一你彻底走了,至少我还能给自己留个念想,我就打开看了。”
他顿了顿,三米之外,刘启发出一声响亮的、吸鼻子的声音。
“刘启,”王磊看向那个忽然间颤了颤的身形,他声音很静,却与之前平白的叙述有着微妙的不同,“从那之后,我一直都想和你说——”
“……别说了!”
空气中青年的声音猛然炸响,刘启打断了他,尾音隐隐有撕裂的趋势。
“——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任凭被他目眦尽裂地瞪视着,王磊却仍然坚持着说完了。
这三个字像是有什么魔法一般,“轰”地把刘启砸得哑火了。王磊笑了笑,接着放轻声音说了下去:“刘启,我比你年长,也一直认为在你我之间的关系中,应该由我来扮演包容者和引导者的角色。但是在看了你的日记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从木星危机结束起一直到现在,你都在被同一件事情困扰。作为与你朝夕相处的伴侣,我很心疼你的挣扎,也想请求你,”他轻轻吸了口气,短促地停顿了下,“……原谅我几年来的失职。”
“……根本就和你没有关系。”
刘启转过头去,涩声说。
王磊摇了摇头:“不是。”
黑暗之中,他感到刘启的目光又重新转向了自己,被伴侣注视的满足感隔着两年的光阴悠悠降临到王磊身上:“当初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不得不去面对的个人议题——正是因此,才没有及时察觉你所面对的问题。刘启,你知道你刚遇见我的时候,我总是被丫头他们私下说‘冷血’,对吧?”
一阵沉默,过了几秒钟,刘启才意识到王磊看不清自己。
“……嗯。”
“那时候,我是完全不相信地球和人类还会有未来的。”
“……”
仿佛看到刘启惊讶的目光,王磊低头笑了笑。将自己从前的恐惧对一个人和盘托出的感觉让他有些紧张,但只要想到这个人是他全心信任,并且也是信任着他的,因紧张而产生的肾上腺素仿佛就变成了多巴胺,令他的心在酸涩之余还能感觉到爱。
“很难相信吧?一个把‘流浪地球’计划当作信仰的人居然会不相信希望。更何况我还惧怕太阳。”
“……还好。”
“不算好,至少对我来说,梦见太阳是折磨了我很多年的噩梦。”
刘启猛然抬头:“那你之前惊醒……”
“嗯,是因为梦见我站在地表上。这是从我还没进地下城之前就开始的老毛病,有几十年了吧?一直没想着纠正,因为觉得根本改不了。”
“可是你后来不再做噩梦了,”刘启的声音有些哑,“我观察过,我每次起夜的时候你都睡得很熟。”
“是啊,因为有人变成我的小太阳了,”王磊回答得很快,刘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声音居然是带着笑意和轻松的,“刘启,你猜是谁?”
刘启默默摇了摇头:“……不应该是我。”
王磊笑了笑,没有作声,却是又起了一个话题。
“最近我又开始做噩梦,”他故作轻松地说,“有时候会梦见我自己站在一片光秃秃的冰面上,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你的时候你看了我一眼,但是很快就不见了。刘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你知道在我醒来之后,我会想什么吗?”
刘启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想什么?”
“想几年之前我在地表执勤,运送的火石被丫头打灭了、万念俱灰的时候,”王磊将目光放远,像是回忆,“忽然有个小朋友在我身后狂按喇叭,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对我说‘车上有火石,请CN171-11小队协助我们救援苏拉威西!’嗓门可真是大啊。”
他转向刘启,认真地说:“刘启,这个人你认识吗?如果你见到他,请帮我转告他,他的家人们一直在等着他回家。”
脚下的砂土发出摩擦的声音,刘启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紧紧咬着牙关,然而破碎的词句还是从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上下牙的战栗让他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用手去按自己的下颌骨,摸到一手的湿,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哭了。
我怎么配得上呢?他在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中绝望地想。我怎么能够回去?怎么能将过去发生的伤害一笔勾销?然后假装无事发生,让身边所有人都陪着我玩心照不宣的原谅游戏?几年来一言不发的冷漠像巨石压在他身上,他在每个夜晚痛恨自己过往的错误,又在第二天放任它滚回原来的道路上。
“已经……没有机会了。”
刘启声音哽咽。他哭出了一头的汗,碎发黏在脸上,被他用手胡乱地抹了一把。
他说:“王磊,我做不到。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回去。”
忽然间,从废弃工厂碎裂的玻璃之外,远远传来些许经过的车声。车灯发出的光穿过陈旧的空气,照亮了斑驳的天花板。
虽然只有一霎,但借助着黯淡的光线,刘启还是看见了王磊冲自己缓缓抬起的手。他的眼睛很亮,神情平和。
来自外界的光很快熄灭了,王磊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
“你怕我们对你失望吗?”王磊说道,“所以不敢和我打照面,不敢去看朵朵——哪怕你还记得她想吃草莓味的蚯蚓干,哪怕那是三年之前的事?”
“不……”
刘启虚弱地反驳。
“那就是你在对自己失望,刘启。”爱人的声音平静而不容置疑,“你不允许自己回来,因为你对你的错误失望,因为你不肯原谅你自己。”
刘启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发颤:“我不能……我曾经伤害过你们。”
“你以为你彻底音讯全无,对我们的伤害就会少吗?”
“我也不能保证我以后不再……让你们失望。”
刘启的声音越说越低,他抿起嘴,神情渐渐变得苦涩:“对不起,王磊,我没办法……我没办法保证。”
王磊摇了摇头:“我从来都不需要你保证。”
他的手一直悬在半空,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一直慷慨地给予刘启支持。刘启紧紧盯着那仿佛伴行空间站一般的手掌和身影:“朵朵需要的,我需要的,只不过是你活下来,作为我们最亲密的亲人和爱人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如果你有什么事想不明白,我会帮助你,如果你需要的话也会指导你,但我要你明白我是站在你一边的,即便你误入歧途,我也会把你带回来。”他清了清嗓子,“刘启,这就是伴侣存在的意义。你要知道我一直都在。”
王磊看向刘启的方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这是你一直拥有的,你从来没有失去过,无论你自认为‘犯过多少错’,我都从来没有对你失望。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有多好,而是因为你是刘启,所以我并不要你‘做到’什么,我只要你回来。”
刘启擦了擦眼睛,他大口喘着气,声音颤抖。
“可是,难道我还……我还能回去吗?”
回答他的是王磊从未放下的手。他站在离刘启不远的地方,手掌摊开向上,五指微微分开,是全然的包容与全部的接纳。刘启记得他手心的温度和手指关节处的枪茧:自打两年前他主动离开以后,就再也没碰触过这双他所眷恋的手。
“一直都能,只要你主动走出这一步。”
王磊笃定地说:“刘启,我可以给你一切,但只有你自己选择接受自己的过去,今后才能无悔地生活下去。”
他们一动不动地僵持着。忽然,在某一瞬间,世界上的灯仿佛都亮了,沙土溅起轻微的脚步声,刘启慢慢地挪动了过来。说不准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他的指关节有些僵直,但终究是确凿无疑地放在了王磊的手上。
地表厚厚的冰层之上,狂风怒号着卷起雪沫,摧枯拉朽似的毁灭人类过往的生活印记,风压摧垮了高楼大厦,往日梦想的美好生活皆成泡影……刘启一直垂着的眼帘下意识地抬起,在二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王磊和刘启的身体都剧烈地抖了抖,相接在一起的手掌有片刻的分离。仿佛感受到刘启手掌抽离的趋势,王磊猛地反手抓住了爱人的手腕,接着向里一拉,直到刘启的肩膀撞上他的,被他牢牢锁在怀里。
身体骤然被温暖包围,熟悉的气息险些激得刘启热泪盈眶。他赶忙低下头,把脸藏在王磊的头发后面。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紧张,王磊松开攥着他的那只手,绕到刘启身后,在青年清瘦的后背上抚了抚,又安抚似的放到他的脑后拍了拍。刘启呼吸一颤,感到眼下一滴水迹滑落,便也抬起胳膊拥着王磊。中途,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断裂声,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你口袋里……”刘启迟疑着说。
王磊松开他,低头摸了摸口袋。他原本也带着惊讶的神色,过会却了然地笑了。
“没事,”他说,“是给朵朵买的蚯蚓干。”
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那个土黄色的纸包,声音带笑:“有点碎了。”
显然是被自己给压碎的,刘启一时汗颜,想起早些时候他在中央广场看到王磊的那一刻,愧疚感又浮上他的心头:“王磊,朵朵她……她还好吗?”
王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应该还好吧?你不是让人把蚯蚓干送回去了?现在应该正在吃蚯蚓干吧?”
刘启还想说话,却被王磊猝不及防地往嘴里塞了一块东西。
“这是……?”他吓了一跳,嚼了两口吞下去,发现是草莓味,才意识到是王磊口袋里的蚯蚓干,“唔,你不是给朵朵买的吗?”
“原本是的,”王磊又给了他一根更长的,牵住了刘启的手,领着他慢慢往回走,“但是么,朵朵有她哥惦记着,我就请我家小朋友吃了。”
刘启叼着那根蚯蚓干,闻言看了王磊一眼:“那你呢?”
你不吃么?
王磊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轻轻冲自己的一侧口袋扬了扬下巴。刘启接收到他的电波,动作开始有些犹疑,最后却还是在爱人鼓励的目光之下伸手进王磊的口袋,小心翼翼地拣了一根草莓味蚯蚓干,喂到王磊嘴里。
“捂得有点软了,”他嚼了嚼,含混不清地评价道,“下次还是不能放袋里。”
刘启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嗯,下次……不让你追这么久。”
“你知道就好,有时候也稍微照顾一下你对象的旧伤。”
“……不好意思,晚上回去,我帮你用热水敷一下。”
他们就这样肩并着肩,慢慢地走着。黑暗被他们抛在身后,相互依偎的身影,渐渐走到光明之中。
这是公元2080年2月14日,北京地下城的情人节。
旧历中“立春”的那一页已经撕去,春天却迟迟没有来。肆虐的风雪在地表飞舞盘旋,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很久,看起来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好在,近在咫尺的身侧还有温暖,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靠,点燃了文明的火种,也点亮了人性的灯光。
牵着刘启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途中经过中央广场,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的那一刻,王磊突然想到了应该如何回答韩朵朵的问题。
韩朵朵问他:王磊,什么是春天?
王磊轻声笑了笑,一旁的刘启察觉到他的动作,侧过脸来,投过一个有些疑惑的眼神。王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眸弯弯。
他不该用“寒冷”来形容春天,真正的春天是万物生长、新意生发,沉睡在土壤中的生命焕发动力,原本已失去的美好再次回返。春天所代表的,是新鲜的希望,是可以期待美好的一切,而那些美好也会从寒冬的摧毁中挣扎出来,如你所愿地降临到你身上。
王磊曾经失去了一切,那是他生命的寒冬。好在,在那样的寒冬里,仍然有人执著地代替了他的太阳,在他梦中的夜空里熠熠闪光。
正因为曾感受过这样的温暖,王磊才能在几年之后同样坚执地伸出手,带着刘启回家,也重新迎回了他的光芒。
想要在“流浪时代”带着希望活下去,这是每个人心中都不可或缺的力量。这道蕴含着力量的光芒带来烙印,打在王磊身上,形成切实可感的记忆:那才是他所经过的真正的春天。
春天不是从未存在,它曾经真实存在过。它活活在风与雪之中,活在被掩盖的一切生命之中,活在伤痕与痛苦之中。
刘启说:“你在笑什么?”
王磊回答:“回家你就知道了。”
春天曾经逝去,那时王磊以为它再也不会回来,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就在今天,他的春天再次降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