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
我听见他忽然开口。
我回头看他,他眼神偏开,有点迟疑。
“你可以……在这里陪我一会吗?”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水汽在灯光下蒸腾起来,浴室里一片朦胧。他的刘海还滴着水,额角泛红,嘴唇冻得发白,却还是笑着看我。
“就一会。”
他又补了一句,像是在强调自己没有太多要求。
我靠在门边,轻轻点头。
“好。”
——
我坐在洗净区的矮凳上,背靠着瓷砖牆,水汽缓缓爬上镜面,模糊了轮廓。
浴缸的放水声持续不断,就像某种压抑的低鸣。小黑站在花洒底下冲澡,水流砸在他身上的声音在湿润的空气里被折成了两段,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我们之间隔著一道玻璃门,从物理的角度来看,它薄得就像不存在那样。
但此刻,它却像是划开的分界线,把浴室一分为二,把我和他也各自关进了不同的世界。
我低头看着自己膝上的水珠,它们沿着腿面缓缓滑落,落在瓷砖地上,与屋外的大雨声重叠在一起。雨还在下,像是天空也正在洗去什么。
沉默在雾气中蔓延,闷得像是整个浴室都被闷烧着。
等他进了浴缸,我才听见那道水声变成了更缓的波动。他没说话,我也没说。只剩热水轻微拍打浴缸边缘的声音,用著细小的力气试图填补什么。
他在另一边的轮廓模糊不清,背影泡在水里,像是正在被什么吞没。
洗完澡后,小黑的气色总算看起来没那么糟了。他坐在凳子上低头吹头发,我则趁这个空档换了身衣服,下楼把一瓶牛奶丢进微波炉里加热。
等我拿着牛奶回来,他头发已经吹干了一半。见我递过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完,没留下任何声响。
我们就这样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走回房间,他坐在床边,假装自然地弯下身捡起地上的手柄。
“今天想玩哪款?”他抬起头,咧开笑,看起来像是完全没事的样子。
我没有回答,只是坐下,盯着他那张故作轻松的脸。太用力的笑容,像是拼贴上去的假面。
“……好,我知道,之前都是讓你先選。”他眨了眨眼,聲音輕快得幾乎有點誇張,“那今天就讓我來挑吧。”
他伸手去翻我桌邊堆著的遊戲卡帶。
我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動作頓住了。
我沒鬆開,只是繼續盯著他,把眼神收緊,像是要把他的偽裝一層一層地拆開。手指慢慢收緊,我知道自己力氣不大,但他也沒有試圖掙脫。
他垂著眼睫,沒說話。
過了幾秒,他才稍微轉了轉手腕,像是想掩飾僵住的反應,卻沒真的拉開距離。
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細微的緊繃,像是被戳中某個不想碰觸的點。空氣安靜得過頭,只剩下掌心微微發熱的溫度提醒我,他還在這裡,并沒有真的逃开。
他终于低下头,语气像是在刻意装得轻松,却压不住那一点明显的颓然。
“……知道啦,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跑去马路上淋雨吧?
说完,他抬头,冲我露出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
“训练啦——我前天看到一篇报导,说是冬天暴雨中跑步能提高肺活量,还有——”
“蹦!”
我毫不犹豫地用拳头捶了他一拳。
他吃痛地捂住胸口,睁大眼睛,“啊——研磨你疯啦!?”
“你要是现在不说。”我盯着他,语气冷得像是室外的雨,“就别跟我说话了。”
我站起身,走向电脑桌,从抽屉里拿出掌机,坐下开机,低头按下开关,不再看他。
耳边响起开机音效。
身后一片安静,静得像是世界被暂时按下了暂停键。
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动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像被压进了湿漉漉的棉被里,沉重又沉默。
我原本以为他会像平常那样用笑打哈哈,找个烂借口转移话题。
但他没这么做。
雨声从窗外传进来,电流轻响在音效之后拉了一道极短的静寂。
那一秒里,空气像是动了。
“……我爸妈,离婚了。”
声音不大,像是憋了很久才被风捡起的音节。
我没转头,手还停在按键上。
屏幕发着微光,角色在待机状态中一再重复同样的动作。
我指尖轻触按键,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空气中回荡著系统待机音,单调空洞,似某种被拉长的沉默。
小黑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背后不轻不重地落下,就像一滴水落进沉水的毛巾。
“……妈妈今天凌晨搬走的,我醒来才发现。”
我没回应,眼睛盯着屏幕,像是能从游戏角色的呼吸节奏里读出什么答案。
“其实他们吵了很久了。”他轻轻吸了口气,“妈妈说爸爸在外面有人,爸爸死也不承认。”
“她离开前问我,要不要跟她走。”
他笑了一下,显然不是高兴的那种。
“这题真的很难答啊。我根本不知道怎么选。”
“我相信妈妈不会说谎……但要我立刻相信爸爸真的会做那种事,我现在还做不到。”
他的声音带着点困惑,却很安静,像是陷在厚厚的被子里出不来。
“昨天大概是我这辈子最难睡着的一次了。”他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听见他动了一下,大概是抬手去擦眼泪。
“父亲告诉我这些之后就出门了,一句话也没多说。我整个下午都在想……是不是我早点做决定,就能阻止这件事。”
他的语速忽然变快:“说不定我早点答应妈妈,说不定我去劝她,说不定我再努力一点,就……”
“……说不定连爸爸,也要离开我了。”
那句话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没有说话。
房间里除了系统音外,一片静默。
“哈……抱歉啊,研磨。”他说,声音变得温吞下来,“我本来没打算讲这些的。”
床垫轻轻一响,他坐起身。我听见他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缓慢地往门口走。
“今天谢谢你照顾我,研磨。衣服我会洗乾净再还你。”
他说这话时背对着我,手已经搭上了门把。
“那,我就先——”
“……至少,你还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