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见过外界的理想者。砂金这样说着。可他却有足够的能力,将这番愿景化为现实。真正的秩序只存在于理想国,同谐也一样。他面上神情含笑,吐字却犹如冷冷刀锋,几乎否认了星期日与知更鸟追寻的意义。但我们的大明星似乎并不在意,因为她很明白,自己追寻的只是海市蜃楼。
将话题带回星穹列车。砂金说:开拓者和她的同伴们,恐怕是对匹诺康尼历史了解最多(愿意讲得最明白)的人,连你和星期日都比不上。星作为美梦往事的编剧,每一场的结局,在现实中都能找到原型。可惜那些人早就死了,他笑,就连那位流光忆庭的忆者,也无法窥探尘埃的秘密。
我当时在朝露公馆看到星期日,就知道,我们都是要死的人——是,人都会死。但亲爱的朋友,我说的是:赴死的打算和意志。我每场豪赌都是为了活下去而步入绝境,迄今为止仍未为这份好运付出代价。但在活下去之前,我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奔赴深渊。他没藏住。因为计划对象是你。
都说了,我和她算是共犯。我通过筹码上的窃听器,得知了此行最大的秘密……好吧,现在已经不算隐秘了。砂金娓娓道来。梦主。歌斐木。他曾是同谐的拥护者,可当他失去太多,便认为只有秩序能统治一切。说句大逆不道的。砂金耸了耸肩。我觉得就连存护也做不到。嘘——很惊讶吗?
我。我们。【石心十人】认可存护的理念,却并不盲信筑墙的神灵……那话怎么说的?哦!对!我们的塑料友谊真是坚不可摧!知更鸟静静望着砂金愉悦地放声大笑,给自己倒了一杯用冰水稀释的糖浆,入口却从舌根开始发苦。一群疯子殉道者,永远填不满内心的空洞,要无休止的往里面塞东西。他拿好运作抵押,于是石头暂时装满了它。可若不能实现,总有一日,他会滑入深渊。
但星际和平公司高管的事,就不是她一介小小歌者需要操心的了。知更鸟克制住将心里话说出口的欲望,用自己那双眼睛注视对方,只是望着。
她是同谐的虔信者。可人非草木,只能说:梦里什么都有。她与兄长向命运交上不同的答卷,于是得到了两种结局,如果信仰神灵……不能够让她得到幸福。知更鸟深吸一口气。那么她又该如何往前走,怎样才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她活下去?
她与那被献身的十万七千三百三十六人,又有什么不同,区别在于哪处?只因为她是知更鸟。恰恰因为她是知更鸟。信仰可以发卖,理想几块一斤?砂金押上*地母神的好运赐福*,换来一个填补空洞的机会,而她仍走在同谐的道路上,不必试图实现一个少时遥不可及的梦。却感同身受。
是的。正因如此……。总有些事情,高于其他。知更鸟听到砂金念出一句熟悉的话,全宇宙最后一位埃维金人绚丽的眸子盯着她看,几乎让她生出眩晕的呕吐感。光鲜亮丽的女明星想要竭斯底里的尖叫,却像被掐住喉咙的鸟雀般发不出声音。
地母神……有血无泪的地母神。被「秩序」的太一所厌弃之地。从茨冈尼亚的黄沙中爬出的人,迄今为止,还在被那赐福所庇佑。他是除了星期日之外,唯一一个没有堕入太一之梦的清醒者(就连黄泉也是后来惊醒的)。因为婴孩已然投入母亲的怀抱,他不必再度入睡,无异于二次谋杀。
于是他听见星期日立下誓言,试图建立虚空蜃楼的人拥护理想国,直至坠落带来他的死亡。砂金听见他说:总有些事情,高于其他。可……又是什么,才对你来说最重要?托帕无意识咬吸管,带着两分赌气问砂金,他们俩退房的时候拌嘴翻遍旧账,转头又坐在一起吃宵夜了。还捎带了个看起来恨不得戴上石膏头的维里塔斯,但他没有。
砂金惯会察言观色,他时机选得巧妙,告别知更鸟的时候带走了那杯冰水兑的糖浆,顺手搁在了露台的桌子上。托帕咬着吸管嘬了一口,被苦得脸都皱起来。她的同事说不应该啊,知更鸟兑的明明是糖浆吧——哦,悲郁齿轮。抱歉抱歉,我给你换一杯吧?想喝什么,这边材料还挺齐全的。
维里塔斯让他坐下。砂金‘嗨嗨’两声,还是坐了回来,准备接受三堂会审。好吧,翡翠不在。他漫不经心玩着筹码,说我也没干什么,家族的小鸟儿来找我问了些事。托帕放账账跑船尾池子里撒欢,面上神情平静如水。他好友知道这次是糊弄不过去了,这才将自己聊过的事挑拣说了出来。
好不做人一混账。这是托帕听完之后对他的第一手评价,拉帝奥终于戴上了他英俊的石膏头。砂金摊了摊手,叹气道:我知道,知更鸟的状态不正常,星期日他……未必回得来。我们亲爱的大明星估计搁心里骂我呢,也好,反正我是无所谓。
教授纠正他:那叫客观评价。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跳出围栏的勇气。羊群之中唯一的黑羊。如果你不信,可以四下里转转,想必橡木家系那些人都已经醒了。砂金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从未对真理有过质疑,换来拉帝奥粉笔头暴扣。维里塔斯语调凉凉:只有愚蠢的庸人,才会一味闭眼盲从。
好吧——砂金悲愤地想,我要反抗暴政!那么。第一步,从与橡木家系的人交朋友开始。托帕发出嘲笑的声音,给跑回来蹭她的账账重新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瞧着远处,也不得不承认此人交际能力一等一。又有谁能想到,其实这位本质上并不擅长——甚至恐惧建立一段亲密的社交关系呢?
她想起自己和维里塔斯的心酸血泪史,三人共同的星间旅行,把勺子塞砂金嘴里的实况VCR,模拟宇宙里的卡卡瓦夏。埃维金人有血无泪。而她和教授都曾见过他的泪水,干涸如同茨冈尼亚罕见的雨,令人心生畏惧……又有种很难过的震撼。
维里塔斯早料到砂金前去搭话的结果,看起来这些人比自己的冤种好友更需要混沌医师,或者来自真理(物理意义)的启示。有人咒骂歌斐木背叛了同谐,有人将梦主奉为真正的神灵,有人当场表示转信秩序……人生百态,五花八门。信仰果然是不值钱的东西。托帕想起她曾经问过一个问题:翡翠女士,虔诚的信仰能在您这抵押什么?
翡翠摸了摸她的头,温声回答:称下重量,看你觉得几块钱一斤。托帕‘啊?’了一声,又听到对方优雅华丽的声线。含着一点笑意:本质上,信仰只是凡人兀自对神灵的解读。你我追随琥珀王不假——小叶琳娜,告诉我。你有的到底是什么?
「存护」我所珍视之物的意志。托帕喃喃。她电光火石间明白了翡翠口中的道理,又顿觉大逆不道的深吸一口气。但后来发现她同事砂金——卡卡瓦夏,此人更是个癫的,也就逐渐释然了。总归神灵缄言,也许是不必说辞,他们各自解读行走其上的命途,本质是认可自我的理念。多狂妄。
可若这世上的人都能各领其位、各司其职,哪还有忧愁秩序不成、幻梦坍塌?说到底,理想国就是阿基里斯的乌龟模型,永远只差一线,于是遥隔天堑。维里塔斯终于满意表示砂金这段时间书没白读,至少真理在那不动不惊,谁都能分得一小块蛋糕。哪怕理论终被推翻,是学者的必经之路。它是最客观的命途,可也最无理且无厘头。
哪怕星核猎手行于终末,也奋力朝命运的反方向前行。开拓者曾提过的乌鸦之死,星期日又能在哪里找到答案?砂金狼狈不堪的向两位好友交出一颗真心,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看见托帕怪异的表情,和教授骤然冷厉的神情。他仔细反思了一下有哪里说错了话,就见刚摘下石膏头不久的维里塔斯,不忍直视一般缓缓闭上了眼。
:把这杯冰水兑糖浆加悲郁齿轮特调给我倒了。
:该死的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