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收到了一份礼物。
按理说,这很正常。毕竟她是拯救了匹诺康尼的大英雄之一,还是晖长石——开拓之尾号,现如今正儿八经的船长。然而。这份礼物来得着实莫名其妙,并不属于她认识的任何一位,令开拓者直呼:你们仙舟人都和景元一样这么自来熟的吗?
气质温雅,耳朵尖尖的学者掩唇而笑,并不掩饰自己持明族的身份。她说:景元将军啊……哪家小孩幼年扮家家酒时,没争着抢过象征着石火梦身的树枝?星认真和她掰扯:所以,你也是这样?
学者哑然。在匹诺康尼梦里的游客,无人在意你吐露的是真心或者假意,开拓者这般较真的反倒不多见。不过,也是好事。这样赤忱的孩子啊。
星。此人属于除了在有星穹的任务和委托方面打了鸡血一样,属于是一般离谱的我不在乎,特别离谱的倒要看看有多合拍。她对于一切新鲜事物都兴致勃勃,在罗浮那会最爱听西衍先生的说书和阿来阿往的相声,此刻也兴致勃勃好奇起来。
那学者确实年轻,毕竟才蜕生没多久,难得遇见有人对她讲的东西感兴趣。她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清光如水,流华逐照,遍地翻飞故纸堆。它写仙舟兴衰八千载,传唱持明三千年。
开拓者面容惊恐,梦回维里塔斯·拉帝奥的五十二门网课和他的私教现场,她这数月来补宇宙通识和大事记都快要精神失常。学者却缓缓道来:各人之志不同,我无意劝人向学——尽管这是好的。
但我只是个记叙者。她说。我为此感到欣喜。那些故纸堆在风中翻动着书页,珠玑文字悉数散发着温润的光,不再沧海无处拾遗。你知道吗,持明无父母,靠蜕生存续。这一世,照顾我的是一对夫妻。我父亲……是传唱持明时调的大家。而我的母亲,则喜欢搜罗这片宇宙中不同的乐曲,并告诉我,它们所传达的内容与感情总是一致的。
萨尔索图的玻璃乐器和唱片,有着与它们外表相同的澄澈音色,而在某些地方,人们用贝壳和鱼骨也能谱写成歌。她收集了很多这样的东西,这是我年幼时的玩具,鳞渊境的水流拂过它们,又从我的掌心挣脱。学者陈述。她收集过很多不同的谱子,但很多陷落在光阴或迷思的雾中去了。
失调名①。仙舟人固然长寿,可为帝弓所巡猎的目标战死,也是一种无上的荣光。于是很多许诺回来再说的未竟之言,也就断在了生与死的天堑两端。我所说的词语含义,是指原词的调名已经失去,只剩下残句的情况。残句断章,往昔难忆。
星轻轻噢了一声。她想起贝洛伯格的冰雪,和七百年漫长求存的光阴,目光转回台上自发演奏的乐器,便理解学者想表达的含义。想必她在星期日创造的太一之梦里,找到了那些失传的声音。
嗯……四下无人,闲来听曲,搭个话倒也是挺正常的。开拓者满足了她对于学者为什么如此自来熟的好奇心,但依旧选择顺着这个话题,将对谈继续下去:那么。你看到了什么,才如此欣喜呢?
太阳。学者狡黠的眨了眨眼。她轻声道:那是位于三大星系交界的一颗无主荒星,我父母曾经带着年幼的我前往此地——我们持明生于水,也长于水,仙舟没有那么猛烈的日光。黄沙遍野,绿洲则是明珠……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很新奇的体验。
后来又过了几十年,这一世的父母蜕生,我便循着那些乐稿的来历,再度周游寰宇。记忆命途的博识学会成员……是不是很神奇?命途本身就是难以捉摸的东西。我们笃信的理念,也不过自我的映射,本质上还是信自己。这在今夜的故事中不重要,我一路从「岱舆」坠落的伊须磨洲寻访到风貌不似故旧的茨冈尼亚,最终抵达匹诺康尼。
冒昧问一下。星说。我想知道,你今年多大了?
一百八十岁整。学者答的很快,转瞬明白了开拓者话里隐藏的含义,注视着她的眼里含着一点柔和笑意。看来,你知道的东西比我多,亲爱的。
不。只是想到……有人颠沛流离二十余年,半生吃的苦比一百八十岁的持明还要更多。星麻溜把话咽了回去,毕竟这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总不好因为自己的不幸迁怒他人。更何况,那也不是她的人生。那仅仅是,模拟宇宙先天圣体的开拓者和那人的两位好友,借着阿哈的玩笑和浮黎的记录,隔着漫长的、虚幻的光阴,看见的梦②。
那决不算是一场美梦。和匹诺康尼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可砂金并不开心。托帕想。也许是出发前他去找了一趟「欧泊」的缘故?可事关工作方面,也不至于吧。于是她想到模拟宇宙,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件事对此人的影响有多大。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人人能歌善舞。彼时还不叫砂金的卡卡瓦夏足够天真,邀请他们来族地歇脚。她和维里塔斯坐在埃维金人聚集地的明亮篝火旁,听到他们赞美地母神的歌声……心中却在残忍倒数,那来自卡提卡人的死亡阴影何时降下。
怎么不算公司的锅呢。托帕叹息。怪不得砂金如此恨奥斯瓦尔多。卡卡瓦夏的姐姐对他们表示感谢,小声感叹要是自己的弟弟长大了也能成为这样优秀的人就好了。拉帝奥用尽他忍着不骂学生的毕生功力,才绷住了正常的神情,没能把自己的失态表现出来。毕竟他不是「终末」的命途行者,没兴趣做报丧的乌鸦,况且改变不了什么。
他取得的八个博士学位以理科为主,但博识的学者并不拘泥于知识的内容与广度,因此相比大部分人倒也算是颇涉文史。埃维金人有着完整的音乐体系,又充满着自然的野趣与风味,抛开个人审美,是非常有人文价值的内容。拉帝奥想起砂金曾经喝醉了抱着他和托帕不松手,在三人同居的客厅跌作一团,凑近了能听见这该死的赌徒嘴里含糊的念着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是曾流传在茨冈尼亚这片荒漠上,比绿洲更闪耀的明珠。
博识学会并非不招收长生种,后来他去见了某位出身仙舟的持明族学者,借着想对这方面进行研究的借口,把茨冈尼亚的资料夹在其他文件中一并借了走。它比起那对持明族夫妻的所有记录来说不值一提,只是薄薄几页纸……在他和托帕手中却鲜明灼热直至滚烫。只因他们已亲眼见过了。
除却埃维金人最著名的(尽管这也不再为人所知的)对掌,他们听过更多来自荒漠的歌,而今仅剩零落的失调名。失调名。维里塔斯指腹抹过持明学者娟丽的簪花小楷,叶琳娜已然查到了这个词汇对应的意思。她张了张口。你如何苛求一个族群覆灭、生命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保全那曾经存在过的文明?可他们分明又是一样的存在。
托帕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借着「35号」/「卡卡瓦夏」的眼,她与翡翠近似含笑的蛇瞳相对,听见他泣血似沙哑的声音。砂金不在乎,他当然不在乎……他不能在乎。更不必心疼他,他已经从荒漠与流沙中走来了。如果不是那场阴差阳错的模拟宇宙和乐子神,这本应该是永不见天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