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灯瞎火,寒风刺骨,这样冰冷的冬夜,不会有人三更半夜跑出房散心。除非人是傻的。
巧了,周隽青还真是傻。不仅离开温暖的卧房,还要跑到屋顶上看星星。
只是刚上屋顶就觉后悔。天冷,屋顶上的陶瓦太凉,坐不得躺不得。周隽青虽然郁闷,却不打算站在凉风里自找苦吃。就算再不高兴,他也得回床上,躺在棉被里不高兴。
还没等他跳下屋顶,咔嗒一声,身旁几片陶瓦被人踩住。
上来的正是谢存真。
周隽青怪道:“大半夜的,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我也想问你。”谢存真望望漆黑夜空,将目光转向他:“半夜数星星尚能理解,唉声叹气是为何?”
这事不好说,周隽青也不愿多说,随口搪塞:“我现在就走……嗯?”
肩上一沉,谢存真给他披了一件厚实的斗篷。
“想说吗?”谢存真神色自若地在他身边坐下,耐心询问:“你唉声叹气,是为了什么?”
烦人。“你就不能装作没有听见吗。”周隽青小声咕哝。话虽说得很嫌弃很不耐烦,但还是把斗篷垫在身下,与谢存真挨着坐在一块。
“你爬上来的动静不算小,我很难当作没听见。”谢存真也是很傻,竟然正正经经回了周隽青的话。
“你好烦啊,好烦。”太丢脸了,大半夜犯傻被人看见,实在丢脸。周隽青捂着双眼,企图当作无事发生。
看来是不想说的。“夜里风大,小心着凉,我送你回房休息吧。”谢存真不再追问。如果周隽青不想说,他就不给他多添烦扰。
周隽青不作应答,依旧遮住双眼,不理谢存真。
谢存真也不问,安静地陪他吹冷风。过了许久,久到谢存真以为他已睡着,实在怕他着凉,想要抱他下去。方凑近,周隽青忽然移开胳膊,与凑过来的谢存真对上目光。
今夜无月,但星辰满天,明亮至极,美丽至极。星光灿灿,落在屋顶,落进周隽青的一双明眸。
谢存真没有办法再出声,他呆呆地望着周隽青,情不自禁离得更近。近到只要一俯身,就可以亲到周隽青的唇。
他是这样想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即刻就这样做了。
然而事情真能那么顺利吗?很可惜,周隽青默默地别过头,躲开了这个吻。
谢存真一愣,终于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冒犯了周隽青,实在不应该!他张口就要道歉,叫周隽青打断。
“你的真心会变吗?”周隽青倒下身,躺在斗篷里,与谢存真拉开点距离后才问出问题。
“不会。”谢存真答得果断。不需思考犹豫,自遇到周隽青那日起,他就已经将真心就捧了出来。
“噢,那你亲吧。”
周隽青闭上眼,唇角挂着点笑意。他太害怕错信于人,害怕谢存真有朝一日要收回真心。但只要谢存真做出保证,他就愿意相信这份真心,不再迟疑。
谢存真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还以为幻听。实在是周隽青太好说话,叫他吃惊。但他如今已深知周隽青是“好话不说二道”的娇气性子,机会错过就再没有了。谢存真既紧张又激动地靠近,却只是吻了吻周隽青侧脸。因为周隽青早早地红透了耳朵,仓惶睁开眼想要别过头。
他这模样着实让谢存真犹豫。周隽青方才露出的宁静笑颜很是好看,现在的害羞神情很是可爱,他很想放肆地吻一吻周隽青唇角。但周隽青太容易害羞。
不能心急,慢慢来。谢存真按下心思,捡起落下的斗篷,那斗篷沾了屋顶冰霜,已不能再给周隽青围上。谢存真便问:“要回房睡觉吗?待久了,风会越吹越冷。”
周隽青从没跟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羞臊得不行。他想躲起来,但也想跟谢存真多待一会儿,说一些没说过的话。
“我并不是个很好的人。你喜欢我什么呢?我脾气差,总对你发火,而且我……我以后说不准要做许多不好的事。那些事情都跟争权夺利沾边的事,你不会喜欢的。”
这真是胡言乱语了。谢存真听得好笑,道:“你有很多烦心事,这些烦心事让你不高兴,对不对?如果讲出来,你会高兴一点吗?你愿意告诉我吗?我对你的了解太少,即便不能为你解决烦恼,也很想听一听。”
以周隽青的傲气,绝对干不出来自揭伤疤的事。他不需要旁人的同情或怜悯。何况世上没有人会同情周家,同情康国公府。所以周隽青从来不提旧事,从来只是自己忍下。但现在,谢存真说想听。
周隽青心有万般纠结,难以开口。实在是这些旧事不好开口,谢存真一非京城人士,二非朝廷官员,事情就算讲明,他也不一定能听出其中门道。再者,周隽青有所顾忌。他怕谢存真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对他改变态度。
我要告诉他吗?我能告诉他吗?这可真让周隽青为难。好在谢存真此时走了运,眼力见颇灵,竟看出他的为难。于是并未催促,只一味保证:“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开心。不管你有着怎样的过去,我只希望你以后能活得无忧无虑。”
这番话确有安抚到周隽青。
周隽青斟酌斟酌再斟酌后,勉为其难地开了尊口,就当是讲一个无聊的故事。他如此想。
…
从前的周隽青是何模样?总是要比现在活得恣意,性情也更跋扈些。小国舅的名头够响亮,但在他成为小国舅之前,周宛君未成为皇后之前,京城的百姓通常将康国公府的小世子称为“小才子”。周伏二家的两位贵公子虽然年岁相差不小,才名却总被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小才子本该和大才子一样,如亲眷期望的那般,考科举得功名,走上一条坦荡顺利的仕途。事实上,在明/慧皇后的庇护下,周隽青确实有着一条顺利的路。或说从他出生起,老天爷就替他的命运做了安排。作为小世子,作为小国舅,于私,周隽青想让姐姐与爹高兴。于公,周隽青不能对不起康国公府。
所以他只能将《行义策》中对于江湖的向往暂放一旁,继续在国子监里度过短暂而无忧的少年时光。可惜就算如此,也仍是好景不长。
天不饶人,周宛君病逝后无人压得住周家旁系所做的诸多恶事。康国公久不理会旁系,致使他们狐假虎威,惹出不少民怨。或许世间事真有报应轮回。值此关头,作为康国公门生的御史中丞竟然倒戈相向,狠狠参了恩师一本。更有皇帝陛下过河拆桥,拔除京城中的周家旁系不说,还要断了小世子仕途,逼得他未至弱冠就要离京离亲。
周隽青已有很久没有回过京城。或许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依旧不能够回去。
“我知道姐姐不是好人,但她是我的亲姐姐啊。我总想着,只要她高兴,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其实比我聪明得多,我有许多想不通的事情,全是听她的。”周隽青想起过往,黯然伤神:“我一直听他们的话。姐姐让我提早入仕,爹让我结交他的门生,这些我都答应。我希望他们能高兴。”
“那你自己呢?你都不为自己想一想吗?”谢存真忍不住发问,他比周隽青更伤心。
“我自己?我自己有什么要紧。”周隽青摇摇头,他早就接受自己的身份:“你知道吗,我姓周,我生下来就要为周家而活。就跟除妖降魔是你作为道士的责任一样,我要走完这条路,这也是我的责任。只是路上冒出块挡路石,我又本事不济,暂时越不过去。但等到以后,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仍要回去京城。那里有我的父亲,我的外甥。他们都在等我。”
“等着我作为‘世子’,作为‘国舅’回去。真可惜,不能早些见到他们。”周隽青为自己的无能垂头丧气,“是我太没用,帮不上他们的忙。”
谢存真心中一疼,好像整颗心被狠狠攥紧。他听不得周隽青贬低自己,周隽青分明是那样好的人。
“你会有仕途,你也可以继续行走江湖!只要你过得开心,我陪着你,去哪里,做什么都可以!你既然记挂家人,那我就陪你回京城,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
“如果我以后真的变成坏人……”
“不会的。你这样好,这样心善,怎么会变成坏人。”
周隽青轻笑,对谢存真的中听话很是受用:“你以后也要这样说话,不许惹我生气。”他悠闲地仰头望星,忽然觉得这样很好。功名利禄,官场仕途,烦不胜烦啊。暂抛脑后也不错。周隽青甚至有闲心跟谢存真编排起另一位“大才子”。
“虽然我与伏显思合称为‘大小才子’,但我实不如他。我的《行义策》输了。我做不成行侠仗义的侠客,他却能做清风峻节的君子。不过嘛,虽然我偶尔挺羡慕他,但还是同情居多。做皇帝的走狗被利用到现在,蛮可怜。”
想到伏大才子到现在还在做皇帝的忠臣,周隽青忍不住要嘲笑一番,只是笑着笑着,猝不及防打起喷嚏。
“阿嚏!”屋顶冷风威力太强,周隽青先前不觉,这会儿待久了,还真觉得冷。
“哎!你干什么……!”周隽青惊呼一声。谢存真不打招呼就搂过他的腰,带着他潇潇洒洒下了屋顶。
“我怕你着凉。”谢存真说得坦荡,好似他没有在落地后仍然刻意搂着周隽青的腰不放一样。
“……算了,不跟你计较。”周隽青退后一步,缩缩脑袋,试图藏起脸。他真是容易害羞,又怕谢存真笑话。
“快睡吧。”谢存真并不戳穿,笑着把他送到卧房门口,叮嘱他快些休息。
明明消磨了时间,周隽青却仍然没有太多困意。他裹紧被子,蒙着脸发呆,想起谢存真与他相识以来讲过的许多傻话。
这人虽傻,好歹有着一颗真心。真心,世上最难得便是真心了……周隽青轻轻呼出口热气,过了一会儿,终于安心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