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中的尘埃在炼乳般粘稠的浓雾里缓缓盘旋,天光渐渐沉入深渊,细细的雨滴穿过茂盛的石楠轻轻敲击着地面,发出被吞噬一般的叹息,空气中弥漫着腥腻的暖风,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诱惑。模模糊糊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左右跳动着,她纤细的胳膊用力挥舞着球拍,球撞向墙壁又弹回来,然后被再次拍回去。
“……10、11、12、13,哎呀!”她开心地跳了起来,又笑着向他招手,见他不动,撅着嘴把球朝他抛过来。黄色的小球原本只是安静地沿抛物线坠落,却在距离地面三十公分时突然悬停,然后像被施了咒一样向着他的方向飞过来,猛然变作一颗高速射出的子弹正中他的眉心……
季鸣喘着粗气从噩梦中惊醒。他抖着手抚上眉心,真切地感觉到某种冰凉的东西刺入他的颅骨,耳边也仿佛听见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他的舌尖似乎也残留着弹壳的锈味,湿浸浸的后背正传来若有似无的灼烧感。
这段时间,这神秘的女孩常常会闯入他的梦境,他能看见她长着长长的乌黑的头发,飘动间流溢出不知名的香气,她的肌肤是那么瓷白,笑容是那么甜美,她柔软的嘴唇轻轻张开,黄莺一般的嗓音从里面飘散出来,可就是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迈过长长的楼梯向他走上来,一阶一阶,无限延展,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近,他也努力地向她伸出手去,可她总在指尖相触的瞬间烟消云散。
他一次次奔跑追逐,膝盖却仿佛被灌满水银,每个动作都出枯枝折断的脆响,终于,他抓住了她,那发梢的幽香已经漫到了他的鼻尖,可指尖穿透衣袖的幻影仍再次坍缩成碎屑,喉咙里来不及释放出的呼喊也被抽成真空,那女孩的影子再一次悬浮于空又从台阶上慢慢融化,只剩下她的泪水在空中变成燃烧的灰烬,烫进他张开的指缝。
今夜,子弹射入眉心的一刹,他终于听清了她的声音,那是一声凄然的尖叫。
“姨丈——”
季鸣拧开夜灯让光影驱散黑暗,裸露的胸膛因为过度的惊骇剧烈起伏,黝黑的胸毛上沾满湿漉漉的冷汗,他重新倒在枕上,出神地看向天花板。
梦中那女孩是谁?她为什么会叫他姨丈?
凌晨四点的后园沉浸在一片深邃的寂静中,蔼蔼白雾如幽灵般四处游荡,依稀能看见那条两尺来宽泛着微光的小溪悄然绕过假山,穿过高大乔木的阴影,一路蜿蜒流进窗下的小池中。
从露台上向下看去,一个瘦弱的女人正沿点缀着星星点点灯火的甬道慢慢踱步而来,她不知道想起什么出了会神,在喷泉池边停了下来,静静注视着凝滞的池水。
她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这种披头散发的模样在白日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从二十岁与她结为夫妻开始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她永远都是仪容整肃一丝不苟,即便是敦伦时也不可能见到她有任何多余情绪的破绽。
她微微弯腰低下脖颈双手抱紧自己的肩膀,这种细弱的弧度比以往的任何姿势都更能引起季鸣的怜悯,却也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得让他认识到,他的婚姻是一场错位。
天光渐渐大亮,快活的鸟儿在林间叽叽喳喳地鸣叫。愫心慢慢拾级而上,她抬起头,看见季鸣就站在台阶的高处静静俯视着她,他的额发已经被晨露沾湿,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愫心把长发拢到脑后,尽力压下心中的异样,平静地开口道:“您今天起得倒是早,要在家里用饭吗?”
季鸣点点头,没有开口说话,却在愫心经过他身边时递给她一条批帛。
愫心温顺地接了过来,可这用最轻薄、最柔软的帕米尔羊绒织成的披帛却似有千钧的重量。她几乎记不起来他们上一次聊天是在什么时候,他们是夫妻,一起生活了快要十四年,甚至曾经生下一个共同的儿子,可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的称呼从“广屏”和“愫心”慢慢变成“司令”和“夫人”,再慢慢变成“好的”“嗯”和“是的”。愫心紧紧捏住披帛的手心慢慢出了一层细汗,心脏也咚咚狂跳起来。
晨曦中的两个人陷入一种沉默的尴尬,幸好,一阵“叮铃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种沉默和尴尬。
海副官推开后楼梯的门寻了过来,不意发现夫人也在这里,他仓促跟愫心行了礼便走到司令近前向他附耳低语。
“是吗?”季鸣怒道:“误了我的事他还有脸回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