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律令颁布的翌日,就是新年除夕。
当第一缕晨曦洒落在凤梧殿的飞檐之上,金色的光芒与宫殿的朱红、琉璃的色彩相互交织,如梦如幻。
摇光身着宽袖直裾,绣日、月、星辰纹的深衣,进来向荷华请安。他头戴缁布冠,冠梁以玉笄横贯,两侧垂玄紞,末端系瑱玉悬于耳际。
然而无论他如何行走,瑱玉始终稳如坠水,从不曾东晃西荡,而他本人亦是青松巍峨,其人如玉。
因是新年祭典,摇光未像平常那样随意,见到荷华,他先正衣冠,整理衣袖,而后双手交叠,左手在上,放置于胸前。接着,缓缓下拜,动作优雅而庄重。
一套稽首礼行完,他才开口道:
“母后,儿臣陪您去宗庙。”
荷华颔首。
她今日也换上了玄黑色的鷩衣,外披黑色纱縠,内缀白色夹里。不过与摇光的服饰不同,她的衣襟、袖口与裙摆画揄翟纹十二章纹,揄翟羽色亦为五彩,既合礼制,又体现王后之尊。
因宸王烨尚未病愈,一切事务摇光代他进行。兆朝虽已覆灭,但在重大节日,诸国之间大部分还是遵循兆礼。
按照流程,摇光会先陪她去宗庙祭拜先王,而后于紫宸宫的华章台上会见王都百姓与各国使臣。
非常繁琐,也非常折腾人。
荷华对此深有体会。
她深吸一口气,在念薇的搀扶下,缓缓起身。随着她的动作,周身玉石环佩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声。
就在荷华已经准备妥当,准备跟随摇光出门时,他突然塞给她一个精致的云锦荷包。
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五六块桂花糖,还有几只淡粉的荷花酥。
“往年大典,儿臣在宗庙里看母后陪父王祭拜祖先,每每到后面总是脸色苍白,想必是体虚无力,故而特意准备了这个。”
接触到荷华诧异的眼神,他压低声音,然而眼睛里却有浅浅笑意,“礼法只规定不能饮食,但这种小的零嘴,想来祖先不会计较。”
——祭祀先王要起早,在此之前,所有人还得提前三日斋戒沐浴,忌荤腥,以显示对祖先的虔诚与恭敬。祭祀途中还不能饮水吃食,所以之前荷华都是饿着肚子,跟着宸王烨完成一整套的流程,第一年还差点晕在宗庙里。
没想到他竟然会留意这个。
虽然心下欢喜,但旁边都是宫人,荷华也不太好流露出来,只是将荷包放入袖袋中,点点头,“那就多谢大公子了。”
摇光不由得有些失落。
然而转身之际,他却看见她发鬓后的山茶花。
还是他昨日为她簪上的山茶花。
花虽然有些枯萎,但颜色依旧鲜艳如初。
他眼里不禁泛上几丝浅笑,就像山涧里潺潺流淌的溪流,垂柳拂过午时风。
快步上前,“车驾已经备好,母后不如与儿臣一辆车吧。”
她没说话,只是将手递给他,由他搀扶着上车。
抵达宗庙时,旭日初升。
熹微的晨光洒落在赤褐色的土地上,厚重的云层逐渐被染成淡淡的金色。宗庙大门前,宽阔的青石广场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泛着清冷的光泽。
广场上,早已站满了参与祭祀的人群。
宗族子弟们按照长幼尊卑的顺序整齐排列,身着素色长袍,衣袂飘飘,神色庄重而肃穆。卿大夫们则身着华丽的朝服,头戴巍峨的冠冕,腰间佩带着象征身份的玉佩,无一不是面容冷峻,举止间尽显威严。
荷华正要上前点燃香烛,人群之中,突然传出一声苍老的声音:
“她不行。”
循声看去,人群自动向两旁分开,尽头站着容太后。
她拄着檀木的龙头拐杖,同样穿着一袭玄黑的曲裾深衣,苍苍银发挽作高髻,簪着玉笄。
然而若是细看,会发现她的衣领袖口边缘已有抽丝。
有着不合身份的落魄。
——按照容姬她们之前的计划,只要玄止政变成功,玄止就会拿着容太后的懿旨,登基为王。然而自宫变开始,容太后便一直没有露面,冷泉台大门紧紧关闭。
不得不说,容太后浸染宫廷多年,确实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见容太后发话,摇光蹙眉,“王祖母这是何用意?父王病重,自然是母后同儿臣一起点香祷告。”
“你自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容太后冷冷道。
她凝视着摇光,问他:
“你为王长子,若王殡天,你便是新的宸王。祭拜宸国的列祖列宗,唯有宸王才可,你是要自己祭拜,还是同一个外姓女子一同祭拜?若要与外姓女子一同祭拜,对方只能是你迎娶的新王后。哪怕是王后,亦是要恪守礼法,站于宸王之后。”
她的问题表面是问摇光,你是要如何祭祀,实质已经直接问摇光,你究竟想如何对待王位与荷华。
只此一生,她都是他的继母。
这是她来宸国的那日起,便无法改变的事实。
因为这个事实,他曾在两年前,决绝地拒绝了胧月阁里,她向他伸来的求助的手。
群臣议论纷纷,荷华垂下眼眸。
摇光不发一言。
广场四周,高大的松柏如卫士般静静伫立,枝干苍劲,针叶茂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低语。
许久许久,摇光终于挪动脚步。
就在荷华以为他会因为容太后的话,独自点燃香烛时,他忽然向她走过来。
“父王病重,儿臣虽代他祭祀,但儿臣非宸王,因此,点燃香烛,祈求祖先庇佑之事,儿臣希望母后能够主持。”
他将香烛放到她的手里,眼瞳却极清透,仿佛窖藏百年的琉璃灯突然被擦亮,晃得人几乎要抬手去遮。风拂树叶的簌簌声漫上来,淹没他睫毛投在鼻梁的影,却淹不灭那簇光——
像有人把整座紫宸宫的夏夜,都锁进了一方见寸的琥珀。
「去吧,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后。」
「我曾松开过你的手,那也是我一生只有一次的后悔,绝无二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