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华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握紧了手里的香烛。
香烛以上好白蜡为基,周身雕刻着云纹与瑞兽,握于掌心却不觉得硌手,只觉得温润。
荷华忽然动了。
却没有上前焚香,而是对容太后道:
“母后,昔日在幽京时,儿臣曾在藏书阁的典籍里,读过有关九夷的神话。里面说创世神开天辟地,分化光暗,光神曦与暗神魅结合,生女神名为灵。女灵仿诸神,创造生灵,分九族,才有了如今的九夷。既然古神创世,未分男女,未分尊卑,为何母后却觉得,祭祀祖先,王后必须立于宸王之后?”
她凝视着她,缓缓道:“母后,您同儿臣一样,是外姓女。您孕育了陛下,而宗庙里历代的宸王,身体里同样流淌着外姓女的血脉。但千百年来,却无一人能主持祭祀。所以,今日在这里,儿臣希望您同我一起,以女子之身,祭祀先王,祭祀先王后。”
说完,荷华双手执烛,递于容太后跟前,沉默地与她对视。
十步外的垂幔被风鼓成白帆,浪头停在她的眉峰。
三十年前王孙葬在骊山的玉韘,二十年前沉在云梦泽的错金弩机,此刻都碎成齑粉,落进她的双瞳里,凝成比雪还薄的微芒。
她无声地问她:
「容太后,您曾于冷泉台里问我,为何世人皆要求女子三贞九烈,对女子求全责备,可为何从不要求男子也如此。」
「您明明并不认可这套规矩的束缚,为何今日又要以它为尺,来衡量我同摇光的关系呢?」
容太后的手指死死扣住衣袖,深衣曲裾如夜潮堆叠,金线绣的玄鸟忽明忽暗,仿佛随时要撕裂绸缎冲天而去。
玉笄上的明珠坠子簌簌地颤。
像极了她此刻的呼吸。
缠枝纹的广袖滑落半寸,露出腕上一痕旧疤——那是十七年前,宸王烨摔死她与雍王所生的两子时,她攥着剑刃划出的血誓。
如今那疤却像条冷笑的蛇,在皮肉下蜿蜒游动。
指尖抚过冰凉的玉带钩,她忽然想起雍王出征临行前,跪在丹墀下的背影。玄甲映着朝阳,恍若一柄未出鞘的剑。
她闭了眼。
终于转身。
“哀家年事已高,这种事情,还是由王后代劳吧。”
容太后离开后,窃窃私语逐渐停止。
仿佛石子投入湖面,荡漾开的涟漪随着石子的沉底归于平静。
摇光嗓音清朗:“既然太后不愿,还请母后上前焚香。”
沐浴着灿烂的晨曦,荷华上前点燃香烛,香烟袅袅升腾,令她看上去仿佛笼罩在云烟雾里。
“可以奏乐了。”摇光看向乐师。
乐师早已准备多时,编钟、琴瑟、丝竹管弦摆放得整整齐齐。
随着一声清脆的竹哨声,乐声骤然奏响,刹那之间,钟鼓齐响,琴瑟和鸣,仿佛鼙鼓动地,又如林海听涛。
在庄重的乐声中,荷华率领众人领步入宗庙。进入宗庙后,她先来到祖先牌位前,行稽首大礼,额头触地,以示极度的尊崇。之后,依次献上美酒、三牲、谷物等。
每献一种祭品,摇光都要向祖先牌位禀报祭品的名称、来历,表达对祖先的敬意与追思。
祝官手持竹简,站在一旁高声朗读祝文,内容包括对祖先功绩的颂扬,回顾宸国齐氏的悠久历史,以及祈求祖先保佑国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家族昌盛等。
在祝官朗读时,所有人皆低头默祷,神情庄重。
荷华不觉抬眼,正看见宸文王的画像旁,泛黄的王后画像。
宸文王雄才大略,北收汧灵,东取凤丘,将北疆蛮族赶至龙襄原外居住,可以说是一代雄主。而他身边的王后卫姜,留给后人的,只是一个面目模糊影子,寥寥几笔,唯独记载她一生无子,薄命早亡。
或许百年以后,自己也只是一张宗庙里悬挂的画像。
“母后,祝官读完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摇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荷华回过神,正看见老祝官一脸不爽地盯着自己,仿佛在责备她不该随意抬头。
荷华无声地笑笑,向着老祝官微一点头后,快步走出宗庙。
走出宗庙的一瞬,视线突然从昏暗转为开阔,微风拂过面庞,云层里漏下大束大束粗直的光柱,荷华不觉眯了眯眼。
宗庙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发出隆隆的沉重闷响。
即便日后她只是悬挂在里面的一张画像,她也不会像王后卫姜那样,只留下一个“薄命早亡”的评价。
她会在史书上留下属于自己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是姬氏公主,是宸国王后,更是她自己。
她名荷华。
所有人都会记住,她有属于自己的,堂堂正正的名字。
她再也不会被外界左右,于心而言,她问心无愧即可。
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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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此之时,昭阳殿。
药炉上的蟠螭纹铜鼎咕嘟作响,苦味攀着纱幔褶皱往上爬,漫过十二扇云母屏风,在龙榻前凝成一线灰雾。
服侍宸王烨喝完药,宦官例行公事地放下帷帐,金丝熏球从帷帐钩上坠落,裹着陈年的苏合香砸进锦褥,惊起簌簌尘絮如细雪。
突然,君王露在锦褥外,枯瘦如同树枝般的手,微微一动。
宦官怔住。
反应过来后,他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