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宗庙来到华章台,已是正午时分。
华章台位于紫宸宫的太极殿外,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径道以紫贝缀砌,以豪华富丽闻名于诸侯。每每宸国有重大节日或者阅兵仪式,宸王都会驾临华章台,以示威严。
未吃午饭,荷华便率人登台。
云石台阶一眼望不到头,加上凤袍厚重,荷华登顶之时,饿得眼冒金星,险些被裙摆绊倒,还好念薇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此时华章台的广场周围,已经汇聚了大半个王都的百姓。从荷华的位置向下看,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金吾卫的铠甲泛着粼粼的碎光。
等所有人于台上站定,摇光上前发表例行演说。
他的《宸论》是昨晚就写好的,辞藻华美磅礴,引经据典,浩浩汤汤,从兆孝王分封祖先造胜,赐齐姓开始,一直说到祖父宸文王拔三川之地,灭犬戎,收凤丘。
即便荷华兴趣寥寥,也不得不承认,经他一说,宸国的历史着实让人热血沸腾。两相比较,她父王在世时写的那些策论,实在有些相形见绌。
难为他昨天处理了一整日的善后工作,晚上还能写出如此文书。
这个精力,着实非比寻常。
摇光讲话的时候,荷华偷偷扫了一圈周围,确定无人留意自己,手悄悄伸到袖袋的荷包里,摸出一块桂花糖含入口中。
甜丝丝的滋味一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整个人瞬间有了力气。
一块糖吃完,忍不住又摸了一块出来。
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
如果不是荷花酥容易惹人注意,恐怕荷包早已空瘪。
等最后一块桂花糖被她消灭,摇光的《宸论》也到了尾声。
荷华挺直腰身,面上继续端出一幅老成端庄的模样,然而空气里弥漫开的那一缕幽幽的桂花香,还是出卖了她。
摇光回过身,眉眼含笑,他比了比口型,无声地问她:“甜吗?”
荷华不由得有些尴尬,移开眼神,一声不吭。
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明明她都那样小心了,怎么还是被他发现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向前走了几步。
随着内侍一声悠长的“奏乐”命令,广场中央,一场精彩绝伦的舞蹈表演拉开帷幕。
舞者们身着绚丽多彩的舞衣,衣袖飘飘,舞姿轻盈优美,配合着激昂的音乐节奏,时而如飞鸟展翅,时而似游鱼摆尾。其中有一段以战舞为蓝本改编的舞蹈,数百名金吾卫手持剑戟,动作刚劲有力,展现出宸军横扫六国的英勇豪迈,引得众人阵阵喝彩。
“此为破阵舞,乐府排练了整整三个月,母后可还喜欢?”摇光问她。
荷华轻轻颔首。
昔年在幽京时她的父王也曾举办过如此盛会,只是那时兆朝已经衰落,就连舞蹈都化作靡靡之音,绵软无力。
等所有演出结束,夜幕也悄然降临,紫宸宫内外灯火通明。
宫殿的广场上燃起了熊熊篝火,照亮了整个夜空。百姓们聚集在广场之外,欢呼雀跃,共同感受着新年的喜悦。在这热闹非凡的氛围中,荷华端起酒杯,向群臣与百姓们致以新年的祝福:
“愿朝野上下政通人和,百姓丰衣足食,喜平安乐!”
摇光同样举杯道:“愿我大宸江山永固,物阜民康!”
两人的声音回荡在华章台内外,群臣与百姓们纷纷响应,齐声高呼: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新岁吉祥,大宸昌盛!”
声音响彻云霄,气势磅礴。
欢呼声、祝福声交织在一起,在紫宸宫的上空久久回荡。宦官们将事先准备好的烟花爆竹抬出,摇光一声令下,烟花齐鸣,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如天女散花,美不胜收。
荷华仰望着绚烂的烟花,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有些酸涩。
依稀印象里,好像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再看过如此盛大的烟花了。哪怕是她初登后位的那一年,都不曾好好欣赏。
兆朝覆灭后的那些年,她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日提心吊胆,几乎忘了烟花是什么样。
就在此时,她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她不觉一怔,微侧过脸,正看见摇光立于自己身旁。
夜色朦胧,他们的双手掩在深袍广袖之下,无人可发现。
而他同样抬头眺望那一捧盛大的烟火。
这也许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并肩立在众人面前。
最后一朵千瓣莲绽在天穹时,他忽然侧身,指尖与她的影子在汉白玉柱上交叠一瞬,他说:
“母后你看,像不像你初入紫宸宫的那晚,莲池里的花?”
那光像一柄金错刀割裂夜幕,碎星溅在他悬腰的螭纹玉璧上,她鬓边衔珠凤簪的流苏也跟着一起摇晃,晃成数年前月夜相遇时莲池里泛起的涟漪。
可烟花再怎样绚烂,终究是要熄灭的。
就像当年他们没有完成的那首《兆风》,后来也不曾有机会合奏。
想起今日上午祭祀时容太后对摇光的质问,荷华的心脏忽然尖锐地一痛,她下意识抽回手,向后退了一步。
“大典结束,本宫有些乏了,后面的宴会就不参加了,烦请大公子多多费心。”
他没有阻拦。
只是凝视着她在华章台里渐行渐远的背影。
晚风里幽幽飘来乐姬的歌声:“北有峻岭,不可攀援。心有所慕,不可近前……岭之高矣,不可越焉……路之遥矣,不可至焉……”
岭之高,路之遥,可他偏要登高峰,行难路,直到她愿予他回应。
即便无所回应,此心如匪石。
不改,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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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洒在永巷的石板路上,泛出清冷的光泽。
荷华乘坐的翟辂车在悠长的巷道间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