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繁华地段的客栈厢房内,成太君已用过晚膳,正坐于窗前矮塌上,轻轻擦拭着木杖。
门外响起敲门声,随即传来成元松的询问,“母亲,您可歇下了?”
成太君应声,成元松便推门而入。
“母亲,儿来看看您。”
成元松端过一小几坐在成太君下首,接过母亲手里的木杖,轻轻擦拭起来。
成元松面颌略方,浓眉大眼,乍一看与成太君并不相似,与过世的老荣亲王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将两个人放在一起,任谁都要叹一声,这绝对是亲父子。
但成元松自出生就由成太君独自抚养长大,周身气质却是和那个狗东西南辕北辙,更像自己。
成太君看着自己不知觉已近四十的儿子,心中忽就有所感念,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大了,她也老了。
成元松莫名,“母亲为何这样看着我?”
成太君白他一眼,“看你这张脸就想起你那杀千刀的爹,怎么不休息跑来叫我心烦。”
成元松虽在成思柏面前一口一个小兔崽子喊着,甚是不羁,但在老母亲面前,他还是稳重很多。
闻言不免纳罕,“母亲,儿这张脸您已经看了几十年了,怎还没看习惯。”
“讨厌的人看一辈子都讨厌,讨厌的脸也是一样。”
成元松笑两声哄母亲,“母亲怕是时隔多年再次回京,想起了些伤心往事吧,不妨与儿说一说,莫要独自憋闷。”
成太君看一眼下首的儿子,这个儿子别的不说,对她是极为孝顺的。
想起午门前发生的事情,成太君叹息一声,有些事确要早点与他说清,毕竟将来就要在这京城待一辈子了。
“元松啊,你可怨过为娘那般爽快地答应回京,叫你和思柏失去了在山间逍遥自在的生活?”
“母亲这是什么话,母亲做的决断一向有理,无论是山间土匪还是什么王府,我都不在意。”
成元松语露期盼,“母亲为我一生辛劳,我只想让母亲能够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下一句却又狠狠道,“若是那劳什子皇帝不好相与,我们便打道回去,再换座山头,我就不信那世子还能抓到我们!”
到底是做了几十年的“山间野人”,没几句话便原形毕露。
成太君摇摇头,“就算是不做继承人,山匪也是做不得了。”
“这是为何?”成元松停下手里擦拭的动作,不免疑惑。
“朝廷剿匪之心已决,就是没有世子那一遭,为娘其实也早就在考虑,带着寨中众人下山做别的营生。”
“大顺如今看起来国富民强,虽周边宵小偶有来犯,但并未对民生造成什么大的影响。”成太君言语间似有担忧,“可这都只是表象,幽州还在外族人手里,朝内又是宦官当道。”
“而顺境各处都有匪徒作乱,若是不除,将来必成大患。”
“皇帝壮年没做到的事情,如今即便已然迟暮也要做,就是为了不在青史上留下骂名,决计不会容许有人阻拦他。”
成太君目光清明,透出几分笃信。
成元松缄默,这样的角度他倒是从未想过。
“儿啊,为娘不指望你和思柏出人头地,什么爵位、钱财、地位,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死了也带不走半分。”
“只有保住性命才最要紧。”成太君面露殷切。
“母亲放心,那些个迂腐酸儒,我多看一眼都心烦,这些京城显贵,怕也不会真心实意与我这个粗鄙之人来往。”
成元松大手一挥,“任谁来我都不予理会,能把我怎样。”
“如此想就对了。”成太君似想起什么,复又叮嘱道。
“老荣亲王究竟是怎么死的,你莫要和柏儿说,他虽聪明但太年轻,京城不乏有心之人,未免招来杀身之祸,你我皆要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顺帝当年对待自己亲弟弟面上是挑不出任何错的,甚至极尽优待,但帝心难测,顺帝真正的心思,怕是连老荣亲王自己都未有所察。
成太君为保自己和尚未出生的无辜生命,也为保住成家,宁愿独身置于民间,也不肯回去继承唾手可得的王府。
若是她当年没有失踪,且又生了孩子继承爵位,那以顺帝的忌惮之心,荣亲王府和成家的下场,可想而知。
成太君忽下定决心,“等面见了皇帝,母亲就去请旨将思柏送去锦衣卫。”
成元松面带询问。
“从前不愿拘着他,但今时不同往日,若想在危机四伏中保全自身,还是得后继有人。”
成元松无有不依。
*
锦衣卫卫署内。
方烬手执一笔立于书案前,她正低头看着案上一本名册深思。
大内的消息送得最少,只有寥寥几句,方烬舔墨写下一“安”字。
署里一切如旧,柴良明面上倒是没来找茬,暗地里却给她塞了几个娇生惯养又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
如今人已经进了她的百户营中,登记在册。
方烬嘲弄一笑,柴良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只会使一些低级的手段。
苍蝇虽小,若不停发出嗡鸣也烦人。
落笔用朱红色将柴良的名字圈了起来。
庐州知州董文清已经押解回京,判了流放岭南,如今正关押在刑部狱中。
夏季多雨,岭南又离京城远,押送的军官便要多准备些物资用以应对,但又不宜过长以免延误判决执行,这月底便要上路。
没了董文清这个知州将整个庐州及周边充作钱袋子,柴良再怎么蹦跶,也如秋后的蚂蚱。
董府女眷则尽数入了掖庭。
方烬梳理了下最近自己的安排,计算着哪天是合适的时机,得想个法子在董文清流放前,再挖点有用的东西出来。
随后写下一“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