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我自然明白沿海三省乃至全国世态炎凉,任何人的命都可以说是不值钱,我也明白父亲抛下湘南的仕途到北方来有多艰难。”他背对着虞宸晏坐在沙发上,“我也知晓,我这种凭着他们的关系进来的人,在背后不受人待见,我也的确不够干练。所以我才总是会拖您后腿。”他抽了抽鼻子,方才在外头强撑起来的、无坚不摧一般的身影在一瞬间分崩离析,他的声音沉沉的,没平日半分清亮,“要不是我……当时倒也不至于让王仕恒跑了。”他好像挣扎着呼吸,咬着牙说出几个字,“也不会让他辗转反侧回到沣宁,闯进那家酒店……”
他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挂着繁复吊灯的天花板:“倒也不至于……让他袭击了我,我只想到自己的安全,只是那一挡,害死了伯父。”季槐想着那双把自己从小到大捧在掌中的手从此变得比沣宁的冬天还冰冷,他就不自觉地一颤。
“长官,是我杀了他……”他气若游丝地这么说,带了点哭腔,又仿佛不想让虞宸晏看见似的,抱膝在沙发上缩成了一团,“长官……”
虞宸晏抱臂,静静地看着他。
“父亲总说,您万般千种关怀是其他人不敢想的,我大错小错少爷脾气您都忍了。我也明白,明白您一份份良苦用心,都是为了我好。那日王仕恒就这样跑了,您让我回去休息,自己跑火车站跑小东街……”他又有些懊恼地俯下身,手肘撑着自己的双腿,手背撑着脸。从虞宸晏的角度看过去,就只能看到半个脑袋,“可是虞长官,我也是想把事情做好的。”
“可偏偏,偏偏在这地方活下去这么难,我身上背了那么多条人命,姓李的姓陈的。”虞宸晏眉毛一挑,那两条人命他自以为是背在自己身上,没想到还被季槐揽了去。
“现在偏偏又他妈的多了一条姓季的。”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末尾的三个字被呜咽压着。被沙发靠背遮挡的身形在此时彻底放下平日的骄纵和在父母宾客面前强撑的冷静,愧疚和悲伤终于在这一瞬间冲破他并不牢靠的牢笼,霎时间决堤。
虞宸晏有些手足无措,只快步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他肩上。温热的体温透过季槐的衣衫,浮在他的皮肤上。季槐坐在那里,没有出声,只是眼泪涌过眼眶,一滴一滴随着他的脸颊滑下来,他没用手去擦,似乎是在摸索着什么。虞宸晏有些茫然,却看着他拿出个精致的挂件,也不知平时藏在身上何处把玩。季槐拎起它,凝视着,没有出声。脑海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他转头,看见被自己推开的手枪,子弹沿着弹道,淹没进季清胸前的画面。
他看见伯父瞬间涣散的目光和凝固在上元的鲜血。
他的身躯毫无征兆地震颤了一下。
虞宸晏走到季槐面前,蹲了下来,一手覆在季槐肩上,一手轻轻擒住他的手腕,五指向上包裹住他攥着挂件的手。
虞宸晏只是抬眼,手背擦去他脸颊的泪水。
“季槐,别怕。”
季槐感受到虞宸晏的气息,从他的耳边、肩上、手心,一缕一缕钻到他的心里。他把原本悬在半空的手放下去,虞宸晏也顺势松开了他的手,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
很精致的一只红木雕狐狸,躺在季槐手心里。
虞宸晏刚想开口安慰,就呆愣在原地。
“我从没杀过人。”季槐的声音嘶哑了半分,似乎只有气声在飘荡,“我不想杀人。可是这个地方手上没有鲜血就不能活,可是这个世上手上没有鲜血就不能活。”
季少爷明哲保身冷眼旁观的幻想突然就破碎了。
“我不会求你保我家人,因为我季槐第一次站在你面前,就是为了找一条出路护我季家。可现在王仕恒疯了,敢胆在我季家头上动土,他想用一把枪撞出天罗地网,那我就让他撞死在我的枪口上。”
虞宸晏看见他的眼睛,看见燃烧的烈焰,但这和初次见到季槐不同,这是虞宸晏在太多人的眼中见过的、太过平常的,火苗在以仇恨为柴,熊熊燃烧。
“你听我说,我本是想带些人来的。”他半蹲着,还是直视着他,“可是我自然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大的胆子。这是我的问题,季槐,人命是我背的,你不要揽了去。你的父母不想你变成这样,你的伯父不想你变成这样。”季槐看他,虞宸晏垂眸,轻轻勾起嘴角,安抚似的笑了,“我不愿你如他人一样出生入死,其中一部分原因……因为你是季少爷。但更多的是,我想你也早就明白兰峰的事情。”
他鬼使神差,伸手揉了揉季槐的脑袋。
“不会再失手了,你相不相信我。”
季槐垂下头来,犹豫了半晌,嗯了一声。
“回家去吧。这样大的变故,他们少了你可不行。”少年眼中的泪水止不住,一点一点地掉出来,季槐好似反应过来了似的,拼命地用手背抹去泪痕,蓦地又想起什么似的,去拉虞宸晏的右手。
“不会有什么大碍的。”虞宸晏用手指捻住自己衬衫的袖口,向下拉了拉遮住血色。
季公馆坐落在沣宁最繁华的地段,张先生单单只抽了一栋,就让别家红透了眼。
但它现在被层层叠叠的人和层层叠叠的白布包裹起来。
季槐站在门口。他沉默地看着一拨人面色凝重地来,一拨人哭哭啼啼地去。他却只是冷眼看着,没给门口的人半分好颜色看。闪光灯打在他眼底,他心中攒了好似几世几年的暴躁和恐惧让他几乎要吼出声将所有人都轰走,甚至在想谁会是下一具尸体。他千辛万苦咬着牙把自己将要涌出红透了的眼眶的眼泪压回去的时候,看到虞宸晏。
一滴泪就这样划着他的面颊掉下来。
那么亮的闪光灯,把虞宸晏围起来。聚焦在人群中的虞宸晏越过所有人,目光一如既往地望向他。季槐看到他黑色的外套泊在手上,有一片不知为何到来的叶子落在他肩上。
那人在这时候轻轻抬手,拨开人群,有一股势不可挡的味道。
虞宸晏向季槐走过来,手搭在季槐肩上的一瞬间竟捎了一缕春风到他心底,对视的一瞬间季槐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止住了。虞宸晏抬手,拇指指腹蹭过他的脸颊,把那一线几乎蒸发殆尽的水渍抹掉。
他的目光像是一潭秋水,又或者说,是一片江南的秋天。
“找到了。”季槐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攥紧了拳头,“不要贸然行动,有人盯梢。”虞宸晏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秋天的银杏叶落下来,掉在季槐的脑海里。
虞宸晏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虞先生。”虞宸晏没走出去几步,季槐回头,没头没尾地问他,“大洋的边缘称作海……那大陆的边缘,是不是也称作海?”
季槐觉得自己摒弃了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一股脑地撞进那一片汪洋大海里。
虞宸晏驻足,闪光灯炸开的声音不停的响着,他转过身,看着季槐。
“是的。”他回答,只是潮起潮落,义无反顾地把季槐眼中所有的仇恨扑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