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宸晏觉得季槐变了个人。
他们比张岳清晚了几周回沣宁,季副官脾气不耍了,玩笑不开了,一天到晚净绕着虞宸晏打转。
虞长官躺在病床上看着给自己削苹果的季少爷,盘算着这千金贵体要是被削皮刀刮伤手指算不算工伤,他战战兢兢地看季槐把行李箱从他手里抢过去,再顺手扔给了旁边的军士。
“季槐,真不至于这样夸张。”
季槐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着他,颇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虞宸晏差点没忍住教育他一顿的冲动,只等着他的下文。
“您就认认真真当两天真长官吧。”他几乎是有点指责的味道,语气却带了几分调笑,“张先生都叫您好生养着了,我不上点心对得起他吗?”
“……”差点被季槐抬上火车的长官把自己的指节勾出一个弧度,指骨不轻不重敲在季槐脑壳上,季少爷装模作样,嚎得很大声,虞宸晏的目光瞥见旁边军士憋笑的嘴角。
坐着颠簸火车的虞宸晏窝在包间的座位上,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窗外,铁轨一路绵延,伸向他看不见的远方。
他寻思着这样过日子也挺不错的,如果不是张岳清总要拎着他满中国乱跑,他就能拥有这样一个完整的盛夏。
实际上虞宸晏拥有的是盛夏的尾巴,天气在九月到来的时候猛然转凉,西伯利亚来的寒风呼啸着划过树木的枝桠,季槐每天哆哆嗦嗦上班,狂风席卷落叶呼啸,他冲进办公厅的时候头上都能别上两片叶子。
虞宸晏不可思议地发现小半个月过去,季槐狗腿得一如既往,每天端茶送水还附赠季夫人亲手做的桂花糕,虞宸晏嚼着嚼着就嚼出南方的味道。
桂花……快中秋了。
本应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虞宸晏也知道赔笑了十几天的季槐突然收敛了笑容,一脸严肃地拿着假条走进办公室是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
他看都没看就允了,靠在椅背上等着板着脸的季少爷漠然地走出去。
“您八月十六有空吗?”季槐语气沉闷着,完全没有发出邀请应有的客客气气。
虞宸晏没料到这一出,有些讶异地抬头:“去哪?”
“再陪我去见一次伯父。”
季槐言简意赅,还透着不容拒绝的语气,前几日关怀备至的狗腿模样一干二净,虞宸晏甚至自作多情,在他眼里看出几分谴责来,他握着钢笔的手力道更紧,一条条经脉在手背上若隐若现。
这算是什么?打击报复还是报应不爽?他这么想,提起季清本就有愧色的面容更加难看:“你们一家中秋节去见他的时候我可以一起去。我的确对不起季老板,也应该去见他。但没必要……”
他放下笔的指尖在桌垫上磨蹭,似乎是有些胆怯拒绝季槐的要求。
季槐会不满,他会知道虞宸晏是一个多么胆小的人。
他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明白这不合情理,但是我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季槐被虞宸晏霎时抬起的目光惊到,堪堪把声音压了下去。
“你把我当什么人,季少爷。”
他有些迟疑,浅色的瞳孔落到季槐面颊上,双手指尖相互捻着。虞宸晏嗅出一丝端倪,季槐不是想揭他充满愧疚的伤疤,而是为了寻找一个容身之处——或者说是避难所,来舔舐自己尚未痊愈的伤疤。
这是季槐尚不自知的依赖。
他可以在父母面前,在无数台相机面前成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季少爷,可以胆大妄为,也可以在两周之内走出失去亲人的悲伤,不顾一切危险,只为亲手解决杀害亲人的凶手。
他在奉安人民的心目中,轻轻松松播种出一个历经巨变、顶天立地的季少爷。
可在虞宸晏面前行不通。
他心中无数的悲愤、痛苦、惋惜、无奈,实际上根本没有随着王仕恒的死亡烟消云散,而这种事情季槐觉得只有虞宸晏知道,也只能让虞宸晏知道。
为什么呢?
虞宸晏不知道答案,就像季槐现在被他问得说不出话一样。
“哥。”
他沉默好久,好容易憋出一个字,莫名其妙的绯红从他的耳根红到双颊,虞宸晏哽了一下,似乎也算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虞宸晏穿着长风衣,把衬衫当内衬,已经微凉的天气让这样单薄的衣衫显得没有用处。
他和季槐一起坐在驶向城外东郊的汽车后座,手上拿了份昨天的报纸,头条上的黑白照片便是季沄一家三口带着季家所有工厂的伙计和家中的下人向城郊的山麓走,另一侧的边框里附着几场杀人案的经过和侦破过程的关键时间点。
季少爷一言不发,手肘撑在密闭的窗边,窗帘贴着玻璃,密不透风。
虞宸晏坐在另一侧斜眼偷瞟他,复又转过头,挑起窗帘看着窗外。
秋天蔚蓝色的天一尘不染,城外的青山层层叠叠,松林把墓碑遮掩得相当隐晦。
汽车停在山脚一旁,虞宸晏和季槐同时开门下车。
所有的行程保密,四周就安静到有些可怕。
一道小径向着山林深处蜿蜒而去,像是虞宸晏梦中那条没有尽头的小道。“走吧。”季槐看了看虞宸晏犹豫的步子,头一次开了口。
虞宸晏顿了顿,跟在他身后往山上走。
秋天沣宁东郊早就开始转凉,就着东北来的风卷着簌簌掉下的叶子,虞宸晏慢吞吞爬上一节又一节石阶。松树应该是常青的,松涛揭露风来去的痕迹,虞宸晏看着松针尖上的一点金黄,拢了拢自己随风翻涌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