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让我去契林。”他抬眼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不动声色抿了口茶的虞宸晏,装模作样慢吞吞地翘起腿,脚尖抵着桌板,挑衅似的看着对面人,“我一定一个个审问,把带头的抓起来,当着所有胆敢在我面前胡闹的人的面,一枪崩了他。”曾楷诚嘴角没有笑意,但言辞调笑,仿佛他说的只是一句笑话。
虞宸晏透过茶水冒出的雾气,迷蒙间看到那双眼睛中,泛滥着的对杀戮的期待。而他没说话,眉毛都没挑一下,又把茶杯稳稳当当放回桌上,向后靠去。他手肘支在座椅扶手上,十指交叉着,闭上眼能感受到一场战争,政治家的敏感让他听见声势浩大的脚步声,北起契林,南至盛江,一路踏过兰峰和长榆岛的夏天,走进沣宁。
沾满泥土的、生着老茧的手敲击着办公厅的大门。
门开了,张岳清走进来。
虞宸晏和曾楷诚不紧不慢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季槐军靴一蹬地板也不知为什么格外用力,一套礼仪制式下来宛如排练了数百次,流利且默契,营造其乐融融的氛围。
张先生非常满意,点了点头上了主座,虞宸晏和曾楷诚也跟着坐下来,季槐则重新缩回虞宸晏身后。
“报纸你们也看,消息你们也知道,我准备怎么做……你们心里有没有数?”张岳清开口没多久,曾楷诚就跃跃欲试想发言,把方才的设想变为现实,可张先生高瞻远瞩还没说完,“盛京的段启芝政府在签约之前还不断给代表团施压,要求签字,加之安福国会腐败的影响,怕是现在不得民心。”
虞宸晏听他口风像要否认曾楷诚的暴力镇压方案,本并不抱希望的虞长官只是把目光放在张大帅旁边的空气中,现在却带着有些热烈的光,定在张岳清脸上,但张岳清向他身后扬了扬下巴,季槐就挪了两步,站在他边上,面对着张大帅。
他多少有点紧张。
“季家本是商人,对于契林的暴动,家父略有些见解。”虞宸晏听他讲正事,看了眼认真模样觉得有趣,便支起了身子,“一切的起因除了法国巴黎条约丧权辱国之外,更多的是中东铁路沙俄总办以贬值的羌帖——就是俄国的货币作为工人的工资,还试图发放同样贬值的高尔察克纸币。您要知道,虽然这些东西虽然称为钱,但无论在沙俄国内还是兑换成我国货币,其实是与废纸差不多的。”张大帅装模作样点头,把茶壶捧在手上,示意季槐继续,“加之俄国人在沿海三省境内修铁路,还不让我们自己人管,铁路局的工人本就憋了一口气,昨日下午铁路总办竟还胳膊肘往外拐,派铁路警察暴力镇压工人活动,他们只会越来越愤怒,当然成效不大。”
“先生,依我所见,更好的方案就是顺应民心。”虞宸晏的声音在季槐身后响起,季副官向边上挪了挪,虞宸晏的目光就透过薄纱一般的空气,轻轻撞在张岳清身上,“五月初的盛京学生运动已引起全国动乱,海淞的商人开始罢市,您自然也是知道那时段启芝在盛京镇压学生起义的后果,全国上下现在对他骂声一片。沿海三省现在和南方各省在经济上的关联并不大,受到的影响较小,因此只有安定民心,才能稳住各派在暗中的势力。”他目光沉下去,“也才能稳住您在奉安的地位,甚至进一步,为您赢得民心,为最后入主盛京执政也有所裨益。”
虞宸晏其实想继续说,巴黎条约拱手将土地交给他国,本就四分五裂的国土上充斥着革命的人群,如果国将不国,哪有什么奉安霸主给你当;想说您这样有骨气的人,怎么舍得把脚下肥沃的土地献给外国人;想说到时候沿海三省的领土和支柱产业哪一项都不是中国人的,还有你张岳清什么奉安霸主的事。
可是他压着这股冲劲,声音如同刻意压低了一般,张岳清需要明白的并不是只有人民才能在历史长河中书写故事,即便这就是真理。他张大帅需要知道的是,他本就应该拥有沿海三省这一块地,并且开疆扩土,把全中国收入囊中。
八国联军的铁骑撞开国门的时候十岁的虞宸晏在盛京和战马、子弹、嘶吼和死亡擦肩而过,滚到乱世的尘土之中,从此漂泊无依。
“我的意思是……”季槐和虞宸晏同时开口,季副官惊诧地转身看自己的长官,而后者轻笑一声,对他一挑眉,做出个“请”的手势。
季槐看向张岳清:“和平镇压是更好的选择,暴力的使用只会扩大民众的愤怒,若张先生愿意在沙俄人面前为中国人出头一回,也能搏得不少民心。”
虞宸晏撇了撇嘴:“况且,张先生,我知道您也不是很喜欢日本人,不是吗?”
曾楷诚给这一唱一和看愣了,动了动嘴唇,觉得自己粗线条的方案没啥冠冕堂皇的理由。
季槐眯起眼睛,他对那鹤田先生不爽许久,对石崎小姐的糕点耿耿于怀,他才比较不喜欢日本人。
张岳清不动声色喝茶,论人心他自诩比奉安所有人都更懂得,他抬眼的时候季槐本能往后缩了一缩,没来由的慌张就攀附上来。虞宸晏站起身,绕到季槐的前面,不动声色就把季槐从张岳清的目光里救出来。
梦里的狐狸缩成很小的一团,在他怀里窝着。
他弯腰捧着桌上的茶杯,语气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开口道,这也是我的想法。
张大帅也站起身,哼了一声:“真的很可惜,你应该去盛京,待在奉安实在是屈才。”
季槐就感觉冷汗从他的背后滑下去。
虞宸晏仿佛没听懂这句话似的:“所以契林的问题,我认为镇压是无用功,不仅伤害您的名声,更耗费人力财力。张先生,虽然有太平日子过,但这毕竟是在打仗啊。”
虞宸晏明白一个完整的国家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国富民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海清河晏的前提条件是一个完整的国家。
张岳清笑起来,眉目间一扫方才的阴翳:“不错。”
季槐再次小心翼翼瞟向张岳清,正巧对上他的目光,那眼神好死不死像永不停歇生长的藤蔓,把他彻彻底底包了个严实。
季沄看着季槐的目光和张岳清看他的目光如出一辙:“张先生让你注意着点,虞宸晏要是有什么不对劲,和什么不该联系的人联系,你都回来与我说。”
也是季沄看着张岳清,告诉他元宵那日王仕恒本可以归案,他早就盯着虞宸晏的眼线看虞长官一瘸一拐地追入那条小巷,两声枪声之后王仕恒毫发无损却失魂落魄得走出来,另一头又出现了虞宸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