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出事月余,地上的血渗到泥土里。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延州城里又起了几处炊烟。看到陌生人来,街口小摊摊主们都偷偷打量他们。
步生莲朝老板打听,“老板,不知延州百姓尸骸是如何安置的?我兄弟二人有亲人在此安眠,特来祭拜。”
“往西去,出城,有座山,人都埋在那里了。”
他问完,濯清尘已经提上了两坛酒。
山脚有守墓人,听到他们说要祭拜,领着他们往山上走,“这里原叫杨柳关,山下原来有座亭子,当年魏将军曾在亭下摔杯立誓,后带领延州百姓收复延州。取杨柳关,是延州百姓当年曾在此地送别过魏将军,如今不叫这个名字了……”
“如今叫什么?”
“万人坟?”老人摇了摇头,“我混说的,两位公子不要在意。哪还有名字,当年魏将军一去不返,如今杨柳关游魂万里,谁还有心思给他起个新名字……杨柳关也不叫了,说起来时,只是“那座山”罢了。”
山上留了一条小路,两侧是新修的一个个坟头。如今日头正盛,山里却一点阳光也没有透进来,只有间或几声乌鸦叫声。小路尽头,有两座高高竖起的石碑,似两扇门朝人打开。
右边的石碑年岁有些久远,上面的名字已经被风雨冲刷得有些模糊,另一旁石碑底下的土还是新鲜的,上面的名字没刻完,正有人拿着名录一点一点往上刻。看到有人来,回头看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已是见怪不怪了。
“这边的石碑是为了纪念当年收复延州牺牲的战士们,”老人又指向另一边,“这边是为了哀悼如今无辜死去的百姓们。往上去,埋着满山的尸骸,只是太多人死相惨烈,难以辨认,公子们恐怕找不到亲人的墓碑了。”
“延州惨事,拜一人不如拜一城,无妨。”
“山中小径迷踪,恐诸位迷路,还请公子们日落前下山。”
“多谢。”
步生莲:“来时只听说,延州十户余一人,水过血色留。”
“何止啊!”山上不透日光,每日能刻字的时间不多,刻字郎早早收了工具,“经此一役,延州只剩下不足五百人了。这些人要么是被家人拼命护下来的孩子,要么是当时不在延州的货郎……十户余一人都是奢望啊。”
这人说完话就走了。
濯清尘将酒洒在石碑前,跪下了。步生莲紧随其后,跪在濯清尘后一步的位置。
“延州惨事,朝廷未能及时干预,察觉异常,虽于事无补,但朝廷会给延州一个交代。”
他站起来又跪到另一个石碑前,把另一壶酒也洒了,“先辈以血筑延州城墙,后辈无能,让延州再遭惨烈。朝廷对不住诸位先烈,对不住……魏将军。”
夜晚,步生莲翻来覆去睡不着,裹着被子推开濯清尘的门,径直坐到濯清尘的床上。
濯清尘还没睡,门被打开时他紧蹙的眉心还没来得及松开,看到步生莲,他立刻拿起蜡烛去检查步生莲的脸色。“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没有,就是……睡不着。”
濯清尘松了一口气,把蜡烛放在床头上,又从随身的荷包里取了些安神散点上了,“睡不着便在我这里躺一会儿吧,我陪着你。”
步生莲看着他的动作,“你怎么还随身带着安神散?”
濯清尘动作一僵,随即笑了。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点完香,他重新坐回书案前,继续研究延州重建策略。
步生莲的目光看着濯清尘的背影,又去看他腰间随着他的动作时而轻轻摇动的荷包。
步生莲小时候身体不好,反正长辈们都是这么说的。步生莲觉得这话里也许有夸大的成分,因为他对这些事情实在记不太清,只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个爱睡觉的混世魔王,除了各种找乐子玩闹烦人,就是各种昏天黑地地睡觉。他幼时最大的苦恼,恐怕只是睡着了会做噩梦。
他并不在意,濯清尘却将这事记在了心上,每每为这点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事发愁,纵容他抢占太子卧房,给他搜罗天南海北的话本哄他睡觉,唯恐他睡不好,还日日将安神散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可是明明他已经长大成人,很多年没有做过噩梦了,濯清尘却仍然随时带着那包安神散。
是已经习惯了吗?
“不是于事无补。”
他跳跃得太快,濯清尘一时没跟上,“什么?”
“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是给延州真相,为清者正名,揭露恶人。我们做的事不是于事无补,虽然……死去的人回不来了,但是我们可以让大昭没有下一个延州。”
濯清尘沉默了很长时间,从进入延州看到一城血色之后压抑的心情忽然松缓了,他仍然垂眸将最后几个字添上,然后放下毛笔,走过来坐到步生莲身边,拥着他上床,“你说得对,我们一定早点找到凶手,睡觉吧。”
“不写了吗?”
“写完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了。”
步生莲安静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又翻了个身。
“祖宗,安静睡觉成不成?”
“哥,魏将军是怎么死的?”
大昭平定北疆的大将军,魏源,死后追封忠勇大将军封号。魏将军一生戎马,夺延州,斩贼寇,平北疆,十一给他讲的那些战役大多都是魏将军领兵之战。但魏大将军是怎么死的,世人语焉不详,也从未有人给他解过惑。
“北狄诈降,魏将军死在收复北狄的最后一战里。”
“是真的吗?”
“史书上是什么说的。”
“可是……”
“闭嘴,睡觉。”
-
“郡主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不会这么容易被找到。我们需要做的,是让延州事变背后的人露出马脚,还记得那个锦囊吗?”
濯清尘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位贪睡的少爷还在打瞌睡,遂打开窗户,让晨风吹进来。
步生莲“嘶”了一声,裹紧被子,终于舍得睁开眼了。
濯清尘从盒子中拿出锦囊,交给步生莲。他们最开始只注意到锦囊里的东西了,忘记了不止弩箭是信息,这个锦囊也是。
步生莲拿过来摸了摸,面料不算上乘,倒也不算磨得人难受,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的图样——大明贵族崇尚内敛含蓄,郡主会把这样的图案绣在随身的荷包上面吗?
步生莲拿着锦囊闻了闻,除了弩箭上的血沾上的血腥味,果木香中还掺杂一丝辛辣。步生莲抬头,“麝香?”
濯清尘正在看着他,他突然抬头,濯清尘还没来得及移开目光,直直地对上了。濯清尘掩饰什么似的把头偏到一旁,却不甘心,遂又转过脑袋仍然看向步生莲。
幸而步生莲心思还挂在那个锦囊上,没有注意到他相互“打架”的动作,“这面料的材质,并不像是郡主身份会用的。倒是……青楼老鸨为了让姑娘多接客,往往会在香炉里加一味麝香避孕。而姑娘们为了多留客人,常常把随身锦囊留给客人,上面绣的往往是鸳鸯戏水、比翼双飞这样的刺绣。”
濯清尘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冷茶,“这些你倒是了解,去了多少次?”
步生莲被噎了一下,“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