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识侯爵以前,涑雪从来不觉得救人是这样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杀人,只在她的一念之间;救人,却要竭尽全力。她可以用秘法救活一个人,却无法用秘法救活一群人,但是侯爵可以,这有时候让涑雪也挺佩服他的能力……
弹指之间,大半日的时光转瞬即逝,缝合完最后的伤口侯爵和涑雪才停下手中的动作。饭点已经过了,看了眼男人低沉的呼吸和额角的汗珠,涑雪又帮他整理好了医用品。
“我去煮面,你休息一下吧。”涑雪擦了擦手,推门出去。
屋外地伊庭八郎霍地从石凳上站了身来,得到涑雪的首肯后才走进病房。
涑雪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待她端了面碗出来,侯爵已经立在门口恭送伊庭八郎离开。
“怎么走了?”涑雪帮他摆好筷子,自顾自地坐下吃面。
侯爵在她身旁坐下,略微有些疲惫的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可能有急事,不必在意。”
他一手捏着筷子,一手将一个鼓鼓的钱袋递到她面前。
“这是诊金。”男人冷淡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温柔了些,黑眸中似乎带着点笑,“去买米吧,我想喝粥。”
涑雪神情十分复杂地收了钱袋,敢情他今天稀奇地收了这么多诊金,就是为了喝粥?
说真的,她觉得自己生活了几百年,所有的操心加起来,也没有这三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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涑雪原本懒散地以为,他们能龟缩在这小小的村庄里等着战争结束,却没想到战争先找上了他们。
1868年1月3日,在新政府的小御所会议上要德川庆喜辞官纳地的决定,激怒了拥护幕府的会津藩和桑名藩。当日下午,幕府军与萨摩、长洲为主力的政府军在京都南郊鸟羽,打响了战役。伏见在鸟羽之东,是个六公里大的小市镇,西滨贺茂川,东靠桃山。幕府军在鸟羽被新军击溃后,一路退守到伏见的奉行所。
村子里开始频繁出现幕府军大肆征兵,他们的小院子渐渐门庭若市,每天都被迫接收很多受伤的幕府军,其中涑雪甚至还看到了身穿浅葱色山形羽织的新选组队士。
涑雪直觉应该要带侯爵离开这里了,他近乎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也没来得及吃饭。
他需要休息,涑雪冷硬地送走了那些伤员,闭门谢客。
男人的屋子里散发着淡淡的咖啡香气和略微刺鼻的酒精味,他以前一直刻意熏的龙涎香如今淡的难以闻到。
侯爵手磨好了咖啡,端着冒着热气的瓷杯靠在躺椅里,眼神却轻飘飘地引着她去端桌上多出来的那一杯咖啡。
涑雪看了看他微微发青的眼圈,还是将那杯咖啡拿起来喝了一口,男人将咖啡磨得很细腻均匀,口感醇厚回味悠长。
两人渐渐放松了下来,谁都没草率地打破这难得惬意的时光。
涑雪喝完了,放下瓷杯才慢慢地开口,“我们要离开这里。”
侯爵微微颔首,“好,你安排。”
“明日我们天亮前就出发,你今晚最好早点休息。”涑雪看着他说。
“好。”侯爵歪了歪脑袋,问她,“想好去哪了?”
“没有……”涑雪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想去哪?”
侯爵饮了口咖啡,思忖片刻道:“去江户如何?”
“江户?”涑雪蹙眉,“江户是幕府的地盘,政府军迟早会打到那里,我们不应该尽量避开打战的地方么?”
侯爵从容自若地看着她,“我相信你的实力,无论在哪只要你在我身侧都是安全的。”
他忽而莞尔,继续说:“我是看你有些在意那个新选组……反正都要见证这场战争的结束,走近一些也无妨。”
“新选组以前确实和我有过交集,但是我并不好奇他们的结局。”涑雪微微蜷起食指,解释道。平日里他看起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没想到居然还会留意这些细节。“你要去江户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有些麻烦能不招惹是最好的。”
“既然可以,就这么定吧。”侯爵打了个哈欠,结束了话题。
涑雪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收拾了杯子走出厢房。
见她离开,男人自然地在屋里踱步一圈后闲适地靠着床沿坐了下来,与此同时窗扉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进来吧。”侯爵平淡应道。
一股气流从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变幻成一个长裙翩翩的黑发女子。安灵淡红色的杏眼望了床边的男子一眼,便低垂下来。
“如何?”侯爵随意地扯过涑雪为他铺的被褥,盖在腿上。
“我一路跟着他到了长夜地宫的入口,他带着伽岚的那个铜铃进去了。我怕被发现就没敢再跟……还有,他回去前确实去观察过冲田总司。”安灵半透明的脸上无喜无忧,说着千篇一律的报告。
侯爵靠在床前,黑眸澄澈,口吻冷淡,“想将普通人与神树同化么,真是异想天开的尝试……看起来他有点等不及了。”
安灵漠然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涑雪现在还对长夜的事所知不多……”
“不。”侯爵摇头,神色少有地郑重,“她已经不止一次闯进长夜上寒的梦境中,如果不是我的阻拦,她恐怕已经看见了……即使如此,以她的聪慧,不可能猜不到其中端倪。”
安灵没有再接话,他们的沉默在空气中凝固,当安灵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打算静静离去的时候,侯爵冷不防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安灵,你觉得我像个真正的侯爵么?”
安灵错愕地抬头看了床上的男人一眼,他一手扶着木床的护栏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自然地搭在腿上,怎么看他都浑身散发着恣意风雅的气质,确实像一个从容优雅、高贵得体的侯爵坐在她面前。
“嗯……这二十几年来你一直在英国接受贵族教育,一言一行都很符合一个高雅又绅士的侯爵,甚至做得比那些王亲贵族更加完美。”安灵斟字酌句地评价道。
“但是她说我敷衍又虚伪,我故意暴露一些陋习也没能让她改观。”侯爵偏着头,露出一丝极淡的苦笑。
安灵盯着他的浅笑少顷,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犹豫地措辞道:“以我和涑雪多年的相处来看,她指的……可能不是外表的伪装,也许是……某些情感和人性上的缺乏……让她以为你是装出来的。”
侯爵手指拂过下巴,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其实隐约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是情感和人性这两样东西,确实是他不曾有过又演绎不出来的。
“安灵,你觉得人类的情感和欲望从何而来?”侯爵觉得与其自己慢慢摸索,不如问问当事人。
“这……我也不知道。”安灵淡漠的表情透露出一丝尴尬,“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其实我认为,您没必要做这样的尝试。”
侯爵不以为然地换了个姿势靠坐着,转了个话题,“十涑现在在哪?”
“涑雪把他留在了新选组……”安灵的魂体漂浮,她的声音此时只有侯爵可以听到,“应该……还在暗中留意冲田总司。”
“好,那还要麻烦你帮我留意下新选组的动向。”男人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情绪的起伏,他淡然地露出极富涵养的微笑。
安灵素来冷漠的脸上终于裂出了真实的忧虑,是她心甘情愿夹在他们二人的命运之间的,但她是人类的魂魄,是人就会有情感。
“……黎,你为什么偏偏要对涑雪那么执着呢?她只是一个容器,活着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安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会同情这个害死了她姐姐的女人,可能是因为她尚在痛苦地活着,在煎熬中赎罪。
“所以我该让她去死么?”侯爵蝶翼般的眼睫上下翕动,极黑的眸子漠然地望着手掌上浅浅的伤痕,“我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为我落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还在那个黑白的世界里……她给我折了七日的血玫瑰,还总是担心我的未来能否避开这一切……呵,我本来也只是打算以她为引来毁灭映夜的,谁知道她自己就是来赴死的呢……当我每一次想起那日的情景,想要她活下去的念头便更重了一分,已然成了执念。”
安灵神魂震撼,她即便不明白这些轻描淡写的话语中饱含的深意,却也知道这让神为之触动的事,是多么不可思议。是能将命运翻天覆地……颠覆到,让神踏入红尘,甘愿尝遍世间苦,落满一身尘。
侯爵有些困倦了,他挥了挥手示意安灵离开。
安灵离开前,最后木然地回望了一眼倚在床上的男人。
他的黑眸中依旧平静无波,但却有微光涟漪,在他的眼眸深处如流星划破了黑暗。
神,已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