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种类都来点,够数量就行。”宫玉大概过了眼,看起来不太上心这件事,连挑都懒得挑,一副不懂事的小辈的样,“老人还叫买手搓香,说是要拜老祖宗的,不能用这些流水线的廉价产品,我不太懂,老板您看着来。”
“对了,等一下麻烦开个发票或者给个账单,我要给公家记账。”
宫玉年纪轻,身上打扮又是文员的职业装,中年男人料他这些刚出来做事的小年轻是不懂规矩的了,又听他说是长辈推荐,想来是自己的手艺得到了认可,便费心思地替他挑选,没起一些商人惯有的歪念。
——也没多想。
“谢谢老板,走了。”宫玉拿到一袋拜神香,去找外援了。
开车的路上,宫玉在想龙吟写的自述:我自信我的动作天衣无缝,若是引人怀疑,就只有缺少的一根拜神香。如此,便证明了这根拜神香的重要性,让李婆婆不放心外人的接触,在后面数清楚了数量,从而发现缺少一根。
那么,这根拜神香可能有两个价值——一是实用价值,二是情绪价值。
要想摸清楚这实用价值,宫玉现在得去找他们的供应商何惜莲大姐帮忙掌掌眼。
何惜莲的店开在市场旁边的巷子里,是卖元宝蜡烛香这些日常的习俗用品,再卖点平安符、珠串一类的道观、寺庙都有的周边。
而何惜莲本人,听说早年间是跟孙祖达一起混的,后面嫁了人,就退出来开个小店面补贴家用。
宫玉对这些事也是一知半解,都是听同辈的八卦知道的,毕竟是上一辈的事,他师父没有告知他的义务,他也懒得问。他只要知道这位何老板很行、特别行、行在哪方面就够了。
“哟,小玉来了,稀客啊。”这种店客流量不大,经营起来很轻松,何惜莲就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追剧,瞥了眼,眼睛继续盯回偶像剧,打趣道,“观里缺什么货了?”
“不缺货,缺点见识。”宫玉将买回来的一袋子拜神香放到柜面上,自顾自地找了张木板凳坐下,一双长腿憋屈地曲起,手搭在膝盖上。
何惜莲暂停视频,打开红塑料袋查看里面的东西,主要是看包装简陋的那一捆,简单点评:“手工货,好东西。”
“有无特别之处?”宫玉问道。
“质量好点算不算特别之处?”何惜莲笑着反问。
宫玉心下里有了计较,拿出龙吟给的那一根拜神香,淡淡地问:“那这支呢?”
何惜莲定睛一看,惊得立刻站起来,柜台受到冲击力,手机“啪”地一下摔地上了,她没管,着急忙慌地走到宫玉面前,夺走他手里的拜神香,质问道:“这香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宫玉任她拿走,淡定地坐着,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坐麻了的腿,叹了口气:“出了档事,从嫌疑人家里顺来的。”
何惜莲也发现了自己的态度不太友好,太着急了,显得过分大惊小怪,她捡了手机坐回去,把拜神香一直捏在手里,不舍得放下来,跟宫玉说:“这根拜神香的特别之处没什么,就是掺了点骨灰进去。”
“哦,然后呢。”虽然经常玩梗,说是死了,就把骨灰混进水泥里砌墙,连买墓地的钱都省了。但说正经的,这触及到宫玉的知识盲区了,他认真地发问。
何惜莲被哽了哽,先不管这香不香、骨灰不骨灰的问题,无语地问:“这根玩意儿浑身黑漆麻啦的阴气、煞气,你看不见?”
“我没开天眼看过。”宫玉一般看鬼才用天眼,他师父说了,天眼伤神,不要随便用,不然阳间和阴间的壁垒算个什么事。
何惜莲好像知道了什么,欲言又止,她年纪大了,跟孙祖达又很多年没见,她有些话,不能随便说,终究还是选择暂且揭过这个话题,给宫玉解释他想听的:“尸骨不全,成拜神香烧了,也相当于挫骨扬灰,这是个鬼都会生气,一股怨气发出来,那就会为祸人间了。”
“您这段话里,有条件才有结果,怎么说?”宫玉敏锐地抓住何惜莲的话里值得考究的地方。
“你确确实实是个聪明孩子。”何惜莲的语气莫名带着一股惋惜的味道,一语双关,紧跟潮流地喝了口当季的新品奶茶润润嗓子,接着说,“随着殡葬制度的改革,人们对于自己死后的处理方式也变得随心所欲。就比如我刷视频的时候,就看到有一部分人会说把自己的骨灰混水泥里抹墙上都行。这样的人,在界于生与死的那一瞬间时,骨灰就不会凝上相当于怨气的阴气。”
宫玉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共情能力淡薄的人,不是很能懂这类恶鬼的气性能硬气到哪里,问了句“然后呢”。
何惜莲看着他,就像是看着自家顽皮又欠扁的小屁孩,向后伸手从木柜里拿了个油碟出来,随手拿张刀片把香割下来一点放上去,叫宫玉从他旁边的纸箱里拿支蜡烛给她。
“小玉,你小心点,这一点上,必定有人出事。”何惜莲先叮嘱过一遍,才敢放心试验,点燃蜡烛,操控着飘摇的火苗点着这一小截拜神香的一端,她收回手、甩灭火,静静地凝视着一缕缕烟飘散在空中。
燃到一半,宫玉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咔嚓”声,身手先于意识,电光火石间往旁边一扑,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整个人完完全全站在屋中央。
“嗙——”
卷闸门狠狠地砸下来,将宫玉刚刚坐的木板凳砸烂了、弹到一边,一半的烂木头坠进何惜莲的一箱浆糊刷子里。
屋里瞬间暗了下来,逼悚的空间仿佛在挤压人的心头,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何惜莲伸手按开开关,开灯,一时没了言语。
宫玉等的就是她开灯,熟门熟路地找黄纸、朱砂、毛笔,刷刷下笔就是十几道符,什么安宅、驱邪等等的符都有,跟贴小广告一样,给卷闸门门里那一面都贴满了,“哐”的一声就把门给拉回上面去了。
“实力不详。”何惜莲腹诽,默默地把灯又关了,现在是大白天,免得浪费电,亏电费。
“你?想砸死我?”宫玉最后把目光放到躺在柜面的那根拜神香,自言自语地问,反手就是一张驱邪符给它劈头盖脸地拍下去。
何惜莲看见她的大半杯奶茶都被震得抖三抖,心疼坏了:“小玉,小心疼手啊,这桌子实木的。”
“我有分寸。”宫玉面无表情地掀开符纸的一角,露出底下完好无损的拜神香,“你看,它都没断,没事。”
这是龙吟辛辛苦苦带回来的证物,他再气上头,也不会真的拿它撒气。
“好啦好啦。”何惜莲拢了拢棕色的波浪卷发,拿一根一次性筷子盘起来,叫宫玉把他刚刚用过的东西都拿过来,“我验好了,这是出自一人之手。你等等,我给你写几道符,你去抓人的时候有得用。”
“谢谢何老板。”宫玉乖巧道谢,想了想,又抱歉地说,“我有个电话要打。”
“去吧。”何惜莲头也不抬,在忙自己的事。
宫玉给龙吟打电话,那边正宿舍聚餐,给两位“灌篮高手”补充营养,龙吟想了想,选择在包厢的洗手间里听电话。
白境漾和安得光请的饭,饭店环境好,洗手间的隔音值得放心。
“嗯?宫玉,有事?”
宫玉知道龙吟话少,应该也不喜欢听太多废话,就言简意赅地说了下自己今天的行程。末了,关心地问道:“你说过你碰过那些拜神香,你后来有出事吗?”
“除了被那条土狗追,我一切都好。”龙吟有自己的考量,没撒谎,只是没说清楚。
这根玩意儿,果然如他所见。
“那就好。”宫玉说完要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想打扰龙吟,关心完,就让对方先挂电话。
这是礼貌。
龙吟说了声“再见”,挂断电话,洗个手,出去吃完还剩一半的雪糕船——长条型玻璃碗里装几个冰淇淋球、上面再插把小纸伞的那种。
吃东西的时候,在想事,龙吟时不时会陷入放空的状态。
白境漾就坐在他旁边,龙吟的一举一动他都能感觉到,出于关心,他手里拿着果汁靠过去,悄悄耳语:“有心事?”
“在想宫玉。”龙吟说话挑重点。
殊不知,就是这个重点引来了白境漾在背地里翻了个白眼。
啊……他巨婴啊,怎么什么都办不好,老招人惦记。
被挂念着的宫玉收回手机,回屋里看何惜莲画符,何惜莲边画边跟他聊天:“说话这么温柔,跟女朋友打电话?”
“男的,受害者家属。”宫玉说不上来心里莫名的感受,转移话题,“何老板,我有个疑问,你是怎么看出这是出自一人之手?”
何惜莲解释:“这相当于手工作品和流水线产物的区别。手工作品具有个人风格,材料的配比是不一样的,制作过程也有经验之说。再说玄乎一点,好的香,这上面会有‘灵气’,跟‘阴气’一样也是看不见的,对于鬼神来说,这相当于美味佳肴。流水线的可什么都没有。”
宫玉恍然大悟:“怪不得师父他开坛做法的拜神香还得特意拿你做的,敢情是求人办事,要用拿得出手的啊。”
“就是这么个道理。”何惜莲笑道。
也许是出自对这个孩子的怜悯之心,何惜莲真心地爱惜这个像莲花一样漂亮的孩子,像她自己的名字一样,跟他说:“在这一个行当里,有的人是‘老天爷赏饭吃’。就拿‘画符’来说,有大部分同行需要沐浴斋戒才能画好,有的人则不需要。说实话,我的画符和制法器的能力在你师父之上,但我功力不够,打鬼怪不够他能打,眼力也不够他强。”
“胜不骄,败不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不必挣高低,适合自己的,便一直走下去吧,只要问心无愧。”
宫玉站在一边,乖乖地点头称是。
他一时间不明白何惜莲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什么,但他明白这是忠言,他就会认认真真地记在心里。
何惜莲夹带私货,多画了好几道清心符给宫玉本人。
有诗曰: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既定的命运因果,往往在最初就埋下了隐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可能是未来飞脱困厄、振翅高飞的蝴蝶,掀起引发剧变的飓风。
何惜莲无比确信,一个本身就优秀的孩子,木秀于林,风——未必摧之。
“谢谢,一共多少钱?”宫玉打开手机准备付给何惜莲人工费和商品账。
何惜莲抽出发髻上的一次性筷子,散下头发,捏着筷子左右摇了摇:“不用你,我找你师父那只铁公鸡要钱,你去忙吧。”
宫玉主打一个敢听、敢信、敢做,真就把这个账留给师父他老人家,拿上一袋、两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