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兰樾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严厉,眉梢挂了一层凛冽的薄霜。
有那么一瞬间,宵烛还以为自己真的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小太子刚才咋形容他来着?
哦对,“满口谎言、处心积虑的骗子”。
……
完了。
宵烛想,他好像把小太子惹生气了。这可如何是好?
宣兰樾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很快敛去怒意,又换上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下一位。”他说。
这就是在赶宵烛走。
宵烛一听,立刻急了。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回去!
来之前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死皮赖脸跟着天瞿军离开石硚岭。错过此番良机,以后想再见宣兰樾就难了!
宵烛身后还有人在排队,见他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禁发出催促。
“——打仗不是儿戏,战场上刀剑无眼,那可是说没命就会没命的。这位小兄弟,你还是先回去,等年满十六岁再来报名吧!”
“——是啊,天瞿军每三年都会征一次兵,咱不急这一两年的。”
“——能不能让我们后面的人先登记?我还等着早些回家呢!”
听着后面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宵烛懊恼地抿了抿唇。
其实,十四岁和十六岁,中间不过两岁之隔,哪有什么很明显的差异?怪只怪他投胎的这具身体长得太慢,抽条比同龄人晚得多,看着又瘦弱又矮小,别人信他就有鬼了。
现在怎么办?撒泼打滚抱大腿,求宣兰樾留下自己?
虽然这种行为很丢脸,但只要能达成目的,宵烛倒不介意一试。
只是……
此刻宣兰樾端坐在方桌前,慢条斯理整理着桌面上的笔砚和纸张,没理会宵烛的窘迫。他眉目低垂,眸光似檐角未化的春雪般清冽,即便置身于闹市之中,也凭空生出一种不容旁人亵渎的疏离感。
嗯……
好吧,宵烛还是怂了。
抱大腿求人确实不难,但一想到宣兰樾可能会有的反应,宵烛顿觉脖子凉飕飕的。
“——小哑巴?你怎么在这儿?!”
宵烛正心急火燎地想着办法,突然听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发现是屠狗六。
不对……现在应该叫屠六郎了。
屠六郎换了身新浆洗的布衫,脸和头发搓得干净清爽,面目可谓焕然一新。旁人打眼望过去,根本认不出他就是当初那个经常拦路抢劫的恶棍。
不过,衣装好变,有些深入骨髓的习惯却很难根除。
屠六郎此时正用后槽牙叼着一根竹签,走路时双手插在衣兜里,看上去还是有些轻浮。
“汪汪汪!”
一条狗从屠六郎身后窜出,像闪电一样扑到了宵烛脚边。
是癞皮狗。
它的主人给它也洗了个澡。宵烛发现,这狗的毛原来是浅金色的。
屠六郎径直朝宵烛走来,诧异道:“你在干啥呢?”
瞧见宵烛手里攥着的纸,他又挑了挑眉:“你想报名参军?”
“是啊,这孩子真犟。想保家卫国是好事,但你看他瘦成这样,估计连矛都拿不动,能打什么仗?”不等宵烛回答,旁边有人插嘴道,“大沂有规定,民众满十六岁才能从军,规定就是规定,别骗我们了,回去吧。”
屠六郎歪头看着宵烛,一脸若有所思。
宵烛顾不得别的,忙向他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帮我!快帮我!帮我把年龄的谎圆过去!
片刻后,屠六郎吐掉嘴里的竹签,终于掀起唇。
宵烛一颗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各位误会了,”屠六郎开口道,“这孩子是我表姑家的弟弟,生于宝徽十九年,今年元月份刚好满十六岁。他父母走得早,家里穷,以前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饥荒的日子里连树皮草根都能捡来啃,饿得狠了,个子自然长得比常人慢。”
说到此处,屠六郎顿了顿,揽过宵烛肩膀,接着道:
“你们别看他矮小,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他身上有股野草一样的劲儿,怎么都折不断,而且能吃苦,不娇气,还会认几个字。我倒觉得,正适合去军队里磨练磨练。”
宵烛顿时喜上眉梢。
想不到屠六郎还挺仗义!
其实按常理来讲,县城内居民的出生年月、籍贯、家庭成员等资料应由官府统计保存。但贱籍都是没正式户口的黑户,想查也查不了,所以宵烛倒不怕谎言被拆穿。
屠六郎很狡猾,一番谎话扯得堪称天衣无缝。众目睽睽之下,宵烛笃定,宣兰樾找不到理由再来拒绝自己了。
他是欠对方一盘棋,可那只是他们两个人的私事。以私误公,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听屠六郎说完,宣兰樾的脸色沉了沉。
他指着宵烛,摇头道:“无论如何,这个人,天瞿军不收。”
宵烛彻底愣住。
屠六郎皱眉:“理由?”
“没有理由。”
“小公子这是何意?”屠六郎抬高声音,“我这位弟弟仰慕天瞿军已久,是真心想为国效力。您就算不收,也该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不然岂不是明晃晃告诉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你们天瞿军收人是随心所欲毫无依据的吗?!”
宣兰樾冷冷与屠六郎对视,不肯作分毫退让。
双方争执不下时,一个身着玄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街对面,并朝这边走来。
“——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吕殊景将军刚带队完成今日晨练,路过街口,看见征兵的队列前围着一圈人,便好奇地过来查看情况。
见到吕殊景,围观众人纷纷朝他行了个礼。
屠六郎反应极快。他把宵烛往吕殊景面前一推,说:
“将军来得正好!您来评评理。我表弟想参军,条件都符合,可这位登记报名册的小公子却死活不同意。吕将军是天瞿军的首领,能否给我们一个理由?”
似是察觉到现场僵持的氛围,吕殊景问宣兰樾:“嗯?怎么回事?”
宣兰樾一声不吭,面若寒霜。
稀奇,真稀奇。
吕殊景还是头一回在自家侄儿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发现一丝名为“恼怒”的情绪。
惊讶之余,他转头打量宵烛,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令一向冷静自持的宣兰樾如此失态。
吕殊景问宵烛:“你满十六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