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的怒吼震得堂前铜炉香灰簌簌而落,他额角青筋暴起,像极了戏文里被触怒的暴君。那柄御赐的蟠龙杖重重杵地,震得案几上汝窑茶盏叮当作响,溅出的茶水在青砖地上洇出狰狞的暗纹。
“你这不忠不孝的孽障!”他指着堂下银甲少年的手在发抖,仿佛指着二十年前那个总压他一头的四弟,“你爹娘在天有灵,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刘瞻荣却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地立在堂前。少年银甲上未干的血迹在烛火下泛着暗红,恰似当年刘四郎战死时染红的边关残阳。他怀中护着的刘秀儿瘦弱如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仰着小脸,那双与柳氏如出一辙的杏眼,正映着忠勇侯扭曲的面容。
“大伯父何必动怒。”少年声音清冷,字字如冰,“侄儿不过是想学您当年而已。”
这句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忠勇侯踉跄后退。他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站在老侯爷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四弟如何“不敬兄长”。那时的刘四郎只是静静立在廊下,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衬得他愈发像话本里走出来的玉面郎君。
“你...你...”忠勇侯的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他忽然记起那年春猎,刘四郎一箭射落他觊觎已久的白狐,转身时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那笑意如今在刘瞻荣脸上重现,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直刺入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当年祖父要将爵位传给父亲,是您跪在祠堂前哭诉手足情深。”刘瞻荣向前一步,银甲碰撞声如催命符,“父亲心软,将爵位拱手相让。可您呢?转头就克扣军粮,害得父亲战死沙场!”
忠勇侯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少年眼中燃烧的怒火,那火焰与二十年前刘四郎策马离京时回望的眼神如出一辙。那时的刘四郎已经知道兄长在军粮上动了手脚,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赴边关——为了刘家的荣耀,也为了给兄长最后一次机会。
“您说我不忠不孝?”刘瞻荣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比边关的朔风更冷,“那您克扣军粮、害死亲弟,又算什么?”
堂上烛火忽明忽暗,将忠勇侯的影子投在描金屏风上,扭曲如魑魅魍魉。他踉跄着后退,直到撞上供案。案上刘四郎的灵牌突然倾倒,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恍若当年边关城墙上,刘四郎中箭坠马时的声响。
“放肆!”忠勇侯的怒吼惊落案头海棠,“你爹娘短命...”
“是呢,我爹娘最是心善。”刘瞻荣笑着截断话头,眼底却凝着塞外终年不化的雪,“见不得伯父在边关餐风饮露,抢着替您去吹大漠的砂。谁承想您腿伤好得比兔儿窜得还快,转头就在猎场一箭双雕——射的是红狐,还是我爹的后背?”
满室骤然寂静,唯闻老侯爷掌中核桃“咯吱”轻响。这位戎马半生的老人望着长孙,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四郎踏月归来,枪尖挑着的不是敌酋首级,而是一枝塞外胡杨花。
“最妙的是去年冬至。”少年忽然从怀中掏出个牛皮水囊,拔塞时清冽酒香漫过满堂沉檀,“侄儿在雪窝子里埋伏三天三夜,逮着个醉醺醺的粮草官。”他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似玉珠落银盘,“您猜他抱着什么?江南新到的鲛绡纱,说要献给侯爷第八房如夫人。”
侯夫人帕子上的合欢花快要被绞碎了。她永远记得那个盐商之女初嫁时的十里红妆,连喜轿帘子都是掺着金线织的蜀锦。不像她,当年抬进侯府的嫁妆箱子,漆色还没祠堂的牌位鲜亮。
忠勇侯喉结滚动如吞了块火炭,青筋暴起的手掌死死扣住紫檀木扶手。檐角铜漏滴答声里,他望着堂下少年与亡弟肖似的眉眼,恍惚看见二十年前单四郎策马离京时的背影——那日春阳也是这般刺眼,晃得人眼底生疼。
“你爹娘福薄命蹇,与我有何干系!”话出口时带着铁锈味,他才惊觉自己咬破了舌尖。青铜炉中的沉香袅袅升腾,却遮不住少年银甲上的血腥气,“老侯爷尚在堂前,尔等便要裂我刘氏门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