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去。”良久,天奉帝无可奈何地开口,“让他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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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复旨意在第二日送到孟倾手中。
他颇为诧异,却并未深究因由,立即将心神投至清丈田亩的准备事宜之中,马不停蹄备起去淮明的行装。
不知觉过了大半月,辰时过,流金照例送来一盅补汤,孟倾的伤虽已恢复大半,姚宜蓁犹不放心,依旧定时送来汤汤水水。
孟全盛紧接着送来几样糕点,大小碗碟铺满了不大的松木书桌,知礼搬来几张矮凳,才堪堪放下府里众人送来的瓜果。
恰逢夏瑜前来探望,一桌糕点瓜果便全祭了夏大人的五脏庙。
夏瑜审了一夜案子,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过来,坐下便闷不作声吃起糕点,吃完半碟,方才长出一口气:“他爷爷的,累死我了。”
一同前来的杨世杰拿过一块云糕,浅尝半口,慢悠悠评道:“做得太粗,没有云糕该有的细腻,亏你下得去口。”
夏瑜哂道:“换你在城防司里饿着肚子坐大半夜,怕是给你桶泔水都吃得下。”
杨世杰没正形地斜靠椅背:“什么案子叫我们夏大人忙成这样?可恨可恨。”
夏瑜抓着头叹道:“粮仓看守监守自盗,运出储粮倒卖,可惜衙役去了几次没抓到人,只能审一审其余看守,试着找出些线索。”
他连审几位疑犯,车轱辘话来回扯了一夜,此时提起案子便倒胃口,急忙转移话题道:“子衡,我听悬名说你要去主持清丈田地,何时起程?”
孟倾道:“限期五日之内。”
“尚算宽裕。”夏瑜说着,忽想起一事,“说来也巧,前日司天监严监正上奏,称辽东一地正应大吉星象,算出云平为星阵之首,令陛下改了出兵云平的主意,这同你有没有干系?”
孟倾平静道:“我自然无法操纵星象。”
杨世杰笑道:“你是无法操纵星象,可前年户部严郎中被人诬陷偷盗仓银,是你找出证据,还他清白罢?”
夏瑜敏锐地反应道:“严?那位郎中是严监正的……?”
孟倾打断聒噪的二人,头疼道:“你们若实在无事,不如帮管事的算一算本月的账。”
“有你这个专门管账的人在,我俩何必班门弄斧?”杨世杰懒洋洋地翘起腿,环视四周,想找本戏文打发时间,却一无所获,“你的屋子好生无趣,我来了这样多次,从没见过戏文话本。”
孟倾语调平平:“你若想看,不远处便有几家书坊。”
“我是来探望你的,怎么好丢下你不管,自去外头找乐子?”杨世杰大言不惭,随手摸向孟倾占了一面墙的藏书架,掠过成排的程文经籍,抽出一本风俗志翻看。
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翻到一篇写当地风俗传说的,津津有味地读了几句,乐道:“尚可。”
“什么东西?给我也瞧瞧。”夏瑜兴致勃勃地凑过去。
孟倾叹了一口气。
他与杨世杰、夏瑜同年拜入刑部尚书钟毅儒门下,自幼长在一块,感情极为深厚,却实在受不了两个师弟吵闹跳脱的性子,常被他们闹得无可奈何。
眼下他在书桌边翻阅公文,那边杨世杰同夏瑜却你一句我一句照着风俗志演起戏来,不时哈哈大笑。
孟倾揉一揉眉心,忍不住道:“没事做就出去。”
“急什么,你也听听。”夏瑜乐不可支,不顾孟倾无奈的神色,张口便念,“一个贫寒书生中了进士,圣上指他给宰相作婿,可那书生却不动心,推拒几次无果,被硬塞进洞房,你猜如何?”
“这学究先生肯定猜不着。”杨世杰不待孟倾回答,推开夏瑜,兴致勃勃道,“不想书生无情,小姐也无意,两人商议定,让书生换了新娘的装扮上轿,半路逃进山里,躲过这一场婚事。”
孟倾再听不下去,这风俗志是姚进宝从关外带来给他,他未曾翻开,不想里面的故事如此荒谬。
“宰相之女成婚,周边街市皆会戒严,何来机会逃走?何况迎亲者从新科进士暂住的行馆出发,一路上并无深山。”
“故事罢了,何必较真?”杨世杰笑孟倾古板,晃一晃椅子,继续道,“且说书生逃进深山,一路又饥又渴,突见一片桃林,他摘下一个桃儿,忽然…”
“桃树上接着跳下一个极漂亮的姑娘。”夏瑜翻着书页,迫不及待地接上,“那姑娘是个桃花精怪,桃子是她妖力化成的内丹,这书生一吃,毁了精怪几百年修为,气得精怪大发雷霆,从此对书生纠缠不休,势要逼他吐出内丹。”
“书生忙着逃命,却不得不应对精怪,两人一路吵闹,竟暗生情愫,谁知就在此时,宰相的人抓住了书生,逼他与小姐成亲。”
杨世杰道:“成婚前夜,书生被关在宰相府不得走动,忽听有人敲窗,推开一瞧,窗边竟有一枝带露的桃花。”
“那精怪姑娘救出书生,最后圣上赐婚,二人终成眷属。”夏瑜鼓起掌,“好!”
孟倾一直忍到故事的结局,待好字落地,他冷着脸起身,把两个吵闹不休的闲人赶出书房:“到外头演去。”
杨世杰被孟倾推出门外,啧啧叹道:“真是不解风情。”
孟倾用力关上门。
“你也太无情了些。”夏瑜在门外叫道,“亏我和悬名为你上书求情。”
孟倾打开门,对上杨世杰和夏瑜期待的眼神,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这回轻轻关上了门。
门外又是一阵大叫。
送走两个活戏本子,孟倾终于得来片刻安宁,长出一口气,专心看起公文。
约莫两盏茶的工夫,身侧窗扇轻响,孟倾只道是风,随手推开窗,却不由目光一凝。
窗扇微掩,一枝含苞待放的桃枝,沾着露水,静静躺在他的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