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卫闻声,闭上了眼睛。
“陛下,臣还有一事。”杜长空沉默了片刻,“‘仙丹’一事臣有所耳闻,既然琅苏是杜氏所辖,那么杜氏便要负这个责任。臣请命去琅苏彻查‘仙丹’一事,臣只需要带族中几位熟悉琅苏的亲友前去,不需要一兵一卒。”
杜长空提前表明自己不需要一兵一卒,便是想让殷玉放下戒心。殷玉察觉到了这一点,若有所思地看着杜长空,沉默不语。
如今杜氏得势,正是杜长空平步青云的大好时机,他突然请命要去琅苏,不可能一点图谋也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殷玉见过的“妖”多了,猜忌心放在了每个人的身上。杜长空做事越是滴水不漏,殷玉就越不会顺着他的意。
杜长空如芒在背,眼神不似刚才那般坚定。他知道殷玉疑心重,他想走,就必须孤注一掷。
杜长空道:“臣愿意下军令状,如果三月之内不能返回上京复命,臣以死谢罪。”
这种诚意勉强能让殷玉放松警惕,给他一个机会。
“朕允了。”殷玉看了眼屋里的半炷香,对杜长空道:“走之前,把九华宫的雪扫干净了,朕一见到白花花的雪,就眼晕。”
杜长空偷偷松了一口气:“臣遵旨。”
“让他……他是个什么官来着?”殷玉指了指太阳穴,转身对张公公道,“哦对,朕想起来了,治书侍御史,让他去查朕的饮食用药,查不出个所以然,朕杀了他!”
***
朱雀门外挤满了京中百姓,他们裹着麻布棉衣,拎着自家蒸的糕点和干粮站在雪地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着断头台上的人。
宫门外临时搭建的断头台相当简陋,几块大理石上面放了块巨大的磨刀石,旁边堆着几块白布。
刽子手光着膀子,在雪水里“滋啦滋啦”地磨着刀,磨得周围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郑坚已经瘦的不成人样,他跪在雪地里的腿已经发烂流脓,没一块好肉。
他浑身发抖,用尽力气抬起头,干涩的嗓子勉强挤出了一句话:“郑坚承诸位父老乡亲的恩,郑某与你们大多素未谋面,你们能来送郑某一程,郑某感激不尽!回去吧,雪太大了!”
雪大太了!
狂风呼啸,卷起层层雪浪,却卷不掉断头台上的血。
“父……”人群中,有一位身穿破烂衣服的少年疯了一般向前扑,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人捂住了嘴,拖到了人群后。
郑卿远猛然回头,还未拔|出腰间匕首,便已经没了力气。他回头抓着身后人的领口,咬牙道:“你干什么!他娘的老子要去救人命!”
看清身后是个女人后,郑卿远松开手,反手扶住了她。他认识这个人,她是酒肆的老板娘,秦九歌。
她一身酒红色的粗布裙,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香,即使用红纱遮住了面,可那浓妆艳丽的脸,那双像葡萄一般乌黑发亮的眼睛,还是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她是谁。
“将军,老娘冒死来救你,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敢掐老娘!你看看,你下手可真狠,胸口都给老娘掐红了!”秦九歌揉了揉胸,挽着郑卿远的肩膀,将手帕从他的面前甩过。
手帕上有迷药。
“没毒,忍一会就好了。”秦九歌抱住郑卿远,二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根本站不住脚,随着人流左摇右晃,像无处可立的旌旗。
“放开我!”郑卿远脸色惨白,他攥着拳头,却使不上一点劲,“靠,又栽在女人手里了!”
“父亲——!”眼见着刽子手提着刀,走向郑坚,郑卿远彻底崩溃,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秦九歌,“给我解药!快,我父亲要死了,你要让我亲眼看着他死么?”
“老娘只在乎你。”秦九歌捧着他的脸,让他好好地靠在自己的怀里,“将军,我一个风尘女子都能看明白的事情,你就别自欺欺人了。你救不了他,城墙上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呢,别回头。”
周围的百姓怆地呼天,纷纷跪地:“冤枉啊!郑大人一生清廉,常年施粥济民,他没有罪,也不会有罪,求陛下开恩啊!”
“求陛下开恩啊——”
“老天爷啊,您要是有眼,就给郑大人一条生路吧!”
郑坚跪在断头台上,心中五味杂陈。写下罪己诏之时他没有落泪,愤然回京之时他没有落泪,跪断两腿之时他没有落泪……
如今看着眼前为他求情为他哭诉的百姓,这位垂暮之年的御史大夫,被泪水打湿了双眼。
“郑坚此生无憾……诸位……莫要为郑某的死而感到遗憾……!”郑坚仰头看雪,含泪道:“命运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心慈手软。如果安乐很难,郑某只盼诸位,无论前路有多难,一定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郑坚缓缓抬手,冲身旁冻红了肩膀的刽子手示了个礼,温声道:“有劳了。”
“不……父亲……!”郑卿远咬破了嘴唇,面目狰狞地看着断头台,看着刽子手倏然举起了的砍刀,看着郑坚跪在雪地里,像一座冰冷的墓碑。
“呲啦——”人头落地。
无声的嘶吼。
“父亲!!!”泪水涌出的那一刻,郑卿远万念俱灰,晕死过去。
秦九歌无奈摇头,将朱红色的帕子盖在了郑卿远的脸上,带着他藏匿在了人群中。
离开朱雀门后,秦九歌代替郑卿远,朝断头台的方向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