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中,原本叫得声嘶力竭的知了突然没了声儿。
铅色的天空沉沉往下掉,压迫着龙楼凤池。云层咯吱咯吱地摩擦,迸发出势均力敌的火花,不时炸出一声闷雷,仿佛两军交战前震人耳膜的鼓点。
“急报!急报!闲杂人等通通退避!”
哒哒的马蹄声冲破暴雨前的死寂,溅起宽阔官道上的灰黄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
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潭湘郡今年的雨季一反常态,水位暴涨;而几年前竣工的排水建设敷衍了事,导致泄洪系统小面积瘫痪,部分低洼地甚至引出洪涝灾害一连串的连锁反应。灾区百姓度日艰难,怨声载道。
一时间,御史台弹劾潭湘郡守穆程私吞公款的奏章如柳絮般纷纷扬扬,日夜不停地向宫里飘,仿佛是要积满整个御书房才罢休。
成德帝到底是个勤政爱民的国君,在第一时间便召集朝中重臣商讨对策。
半个时辰后,一道圣旨落下:
朕登大宝二十有五,国泰民安,四海平静。今因“潭湘郡洪灾”之事特遣魏良为钦差,赐尚方宝剑一柄。即日起前往潭湘郡,安抚百姓,彻查官场。
“钦差大人这边请。”小福子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把魏良引到马车边。
掀开帘子,他俯身走进,才发现马车内已然端坐着一个雌雄难辨的公子。
“敢问……”
“萧妤。”她声音清冷如环佩叩响,一如传闻中雷厉风行的作风,“今日同大人一道启程前往潭湘郡,还望海涵。”
“不敢不敢。”魏良拱手作揖,“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
魏良应声抬首,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
自上回在觥筹交错的生辰宴上遥遥一瞥,竟是数月未见。虽说女大十八变,但她的相貌变化之大,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瞧见他眼中难掩的诧异,乔妤抿唇一笑,不免暗自得意:
短短旬日,自己也算是将易容术从百龄那儿学得出师了。既然骗过京官不成问题,在那些素未谋面的生人面前,便更好糊弄过去了。
“如今各郡官员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她掀开帘朝小福子使了个眼色,又不紧不慢地抖净宽袖上本就没有的灰尘,“若本宫顶着原本的面孔招摇出行,难免阻碍查办。”
葱白指尖抚上那施了张障眼法般的面孔,她垂眸吩咐,“到了潭湘郡,大人唤本宫‘乔公子’便好。”
“切勿走漏风声。”
作为官场上为少有的直言不讳的老臣,魏良一向看不惯相互包庇的风气——
据说潭湘郡的郡守似乎同宫里贵人有些关系,公主毫无预兆地随自己出行,难道也是为了此事?
马车刚使出京城,他便已然沉不住气,语气中隐隐透露出失望:“公主,陛下派您前来,可是要从轻处置潭湘犯事地方官?”
魏良下意识攥紧手心,被冷浸透汗里衣黏在身上,湿答答得让人不爽,“前些日子公主救过小女,魏某自然感激不尽。”
“但若要以此事要挟本官……”
他脸色铁青,“恕难从命。”
“哦?”乔妤悠悠抿茶,又四两拨千斤将问题抛回去,“尚书大人可是在揣度圣心?”
看着魏良愈发苍白的脸色,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别紧张,不过是本宫的玩笑话。”
忽听得马蹄嗒嗒,魏良就着狭小窄缝向外看去,只见一辆造型相仿的马车朝背向疾驰而去,在路中徒留激起的尘埃。
“自大人上次巡访,父皇便时常夸您刚正不阿,此次指派必然是定了肃清蛀虫的决心。”素白指尖指向“冒牌货”的方向,她笑得意味深长,“本宫此次前来,只是担心您被那郡守的锐气所挫、不敢从严治罪,特意来祝一臂之力罢了。”
“公主的意思是……”他压低声音道了声失礼,凑到距她两尺之内,“潭湘郡守的确与宫中贵人有所往来?”
乔妤勾唇一笑。
“秘密。”
旬日已过,在刻意混淆的路线作用下,钦差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潭湘郡。
乔妤自然不愿做个闲人,她毒辣的眼光和处事的雷霆手段比起魏良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在前往郡守府的路上不忘同时调查,短短几日,便将途经县乡的官场腌臜事儿翻了个底朝天。
而那些尚未被乔妤光顾的县乡更是一片兵荒马乱,拆东墙补西墙,企图蒙混过关。
“公主,下官有一事请教?”短短几日的合作,魏良可谓是打心底里敬畏乔妤。
低调的灰色袖袍略过香炉上方的空气,将那袅袅青烟搅散为水中月影,“如果想问的是为何从县乡整顿,那便只有六个字——放长线,钓大鱼。”
“大人不妨拭目以待。”衣衫上清甜的的沉水香逐渐被檀香覆盖,愈近灾区,少女的那份活泼亦被沉稳替代,“真正的好戏,还未开场。”
*
竹鹊扑愣着翅膀从空中盘旋落下,稳稳当当落在两人歇脚的狼藉庭院里,带起一阵极小的气流。
“水灾过后,鸟倒是快活。”魏良只当它是寻常鸟雀,将窗格向外推去示意乔妤看,“像这样不怕生的,却不多见。”
桃花眼勾起狡黠的一弯,她懒懒散散吹了声哨,失笑摇头,“尚书大人怕是看错了,那不过是件死物。”
“死物?”看着乔妤在它腹部掏出信条,魏良目瞪口呆,“这是公主的信鸽?下官活了大半辈子,如今才算是真正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