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下半午了。穿扮好,撞上皇妹浓郁沉凉的目光,有些难为情。
她早已用过饭,躺在凉椅上翻书。我瞟了一眼,是国子监新刊发的《齐民要术》。我感到一阵焦灼。我好虚慌。
皇妹把书页卷在指尖,起腰端首,阴沉沉凝望远处,煞白的一张脸。深棕色的瞳孔泛着窗光,似昏夜中的银针。听见我的动静,眼一转,盯着我。
她看着我说:“姐,你脸色好差。”没称呼“皇姐”。我想起半夜我在心里将她暗暗鞭笞,心虚道:“春乏秋倦嘛。”她查不可觉地笑了一点,颦眉,沉静道:“姐姐,对不住。”
“啊?”怎么回事。
“昨天我的确对你温顺敷衍的态度感到生气,但我想了想,我不该强制你听我的,如我的意。”她太聪明了,我还能怎么办。
我板起面孔:“对,你不尊重我。”当然其他人她也没放在眼里,但其他人可没那样纵容,我都是因为她是我妹妹。
她沉默,不答我的话。
罢了。我让宫女摆桌放饭。走出殿的时候,她喊了一声,“姐姐……”
我挑眉看着她。
她说:“这世上,我想不出,还会有谁陪着我。”——“除了你。姐姐。”
除了你,姐姐…
她向我示弱?表情僵硬,眼神空洞,两唇木然。一点不像。
从小到大,日日月月,她的冷傲弥漫于我散懒的人间,带来丝丝悲悯缥缈的僵硬与理性,往我的茫然不知的头顶泼下冰冷冷的暴雨,让我感受到人与物。我欣赏她,爱怜她,呵护她,嫉妒她,嫌弃她,憎恶她,从没想过要抛弃她。
我回应:“我也是。”
“你不会。”她回绝了我:“我感觉到你不会。”
谁说得准。我和她只是不一样的讨人嫌。惺惺相惜。
呵。我曾想拉上赵妍妍和我一起伤春感秋,奢侈而又矫情地,探讨宇宙大道,赵妍妍却和我扯到各处犄角旮旯的八卦绯闻。我一下子就被她带进去了。
“我喜欢他。”赵妍妍指着书里的角色,“我就喜欢这样的,高岭之花深陷泥潭。”我开心附和:“我也喜欢。”我们叽叽喳喳,乐此不疲。皇妹总是投来不屑一顾的目光。我感到无情的呵斥,纠割的煎熬。我背叛了母后的教导——
要成为天底下第一,聪明绝顶,晓通八方,耳知四路,无所不能的公主。
我好羡慕赵妍妍。
回宫后,沐贵妃得知赵妍妍被人羞辱,恼怒不止。唤了太监总管毛太监要给个说法。毛太监道:“公主们心性贪玩,那些小子不识抬举,见识狭小,是该罚。只是毕竟是国子监生,牵扯不小,闹起来,不太好看,不如着人逮下,教训一顿。”沐贵妃不想罢休,要处死这些书生。身边的女官也劝:“这些书生本该死,可娘娘便落人短处。宫里那位,就得意了。”
沐贵妃问赵妍妍:“妍妍,我去跟你父皇讲,宰了那几个毛头小子!”赵妍妍摇手:“母妃,就按毛公公说的吧。”沐贵妃把她拉到怀里,抱了抱,心紧地说:“你老是要被欺负了。”赵妍妍抱着母妃,嘻嘻笑:“母妃你真好。”心说,向来只有我欺负别人。
七月十二日,毛总管身边的洪太监神秘兮兮请赵妍妍出宫。来到国子监不远处的一处街坊胡同。三间店面,一座茶馆。茶馆老板请她进到里巷,涌出四个太监跪她。
一个说:“三公主殿下,那七个国子监生就在里头绑着,等殿下发落。”
赵妍妍早有预感是这么一回事,越想越气:“里头有个穿蓝锦缎的最可恶。”太监道:“禀殿下,此子不知哪得了消息,撒腿跑了。但其余已供出他是工部尚书徐家的第三子,叫做徐凌献,十六岁,平日颐指气使,眼高于顶,真真是极可恶的。”
”怪不得就他最欠打!原来是个官家子弟。”赵妍妍想起那秀美的沈监生,“诶呀!”她叫道,“你们怎么罚他们的。”
“回殿下,奴婢狠狠掴他们几掌,叫他们口不择言!”
赵妍妍猛推他:“快带我去瞧!”
在国子监门口,七个接二连三,莫名被掳的书生,脑袋一套,拖到巷子里拳打脚踢。有人喊,“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太监一脚踹在身上,“咱们宫里就是王法!”几个人晓得是哪一回事了。告饶了几声,被带到几间狭窄的私牢。暗无天日。陆续又进来几个彪悍汉子,每个人都“叭叭”两掌,打得脸颊血印深深。
赵妍妍看着沈监生那张娇嫩的脸伤痕累累,一汪泪在眼眶中打转。伏在墙角,双臂抱腿,瑟缩一团。见了赵妍妍,惊恐地往后退。
赵妍妍气得一把拽过身边的太监,“你打得?”——“啪!”——扇了太监一巴掌,“硬茬子没抓到,可劲整好欺负的来邀功!我只要教训那个臭小子!”当即让太监们给人搽了药放了。每人赠了一个福袋息事宁人。
众人打开福袋一瞧,年纪稍微大些的,有三十两。穷些的,嘲讽:“也算是飞来横祸,福祸相倚。”有志气的,“太监是顶可恶的,公主嘛,虽然刁蛮些,倒也不是跋扈之徒。”有人想起三公主,竟红了脸。杏眼如水,身姿娇娜,略有些凶憨罢了。
年纪轻的,十三四岁,围在沈监生一团,是二十两,叽叽咕咕,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可得好吃好玩一阵子了。见沈监生没吭声,一把抢过沈监生的福袋,“你的是多少,怎么这样重?”几个小子聚起,扯开紧绳,倒吸了一口气。十个足金花生,和五十两银锭。
一个小子惊呼:“沈兄弟,你被公主瞧上啦!”另一个道:“长得好看就是有用。我们是借了沈兄弟的面子。”沈监生通红脸:“别这样说,才不是这样!”几个人嘘他。
他们是解决了,但姓徐的小子还没得到教训。赵妍妍催太监,洪太监说尚书家,的确不好办。赵妍妍知道他们不好得罪徐尚书,便找到表弟浏西侯世子沐逊。十六岁,一个纨绔。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沐贵妃抬举了自家堂兄弟,封了闲散王爷浏西侯。其子就是沐逊。斗鸡走马,聚众闹事,无所无为。也在国子监。
沐逊听了公主表姐的事,仿佛徐凌献在他头上动土,瞪眼提眉,纠合一群狐朋狗友,气急道:“小爷越看他越讨厌,必得打上他一顿。”其他的也道:“我早看不惯他!”
想起近来七月十六号,次辅傅家老奶奶六十大寿。两家交好。徐三小公子必会去贺访。便计划当天在国子监拖住他,晚些,他落单了,堵了他的路,将他拖下马,好好灭他的气焰。
将计划告知赵妍妍。赵妍妍眉开眼笑:“好好,太好啦!你真是我的好表弟,我要亲自教训他!”
沐逊听了表姐的软语,气血从脚底直蹿灵府,热流让他全身一颤。凝望公主表姐。赵妍妍头也不回,快活地蹬上马车回宫了。
待到十六日。一个书生被迫去请教徐三小公子,拖了几个时辰。乌金西坠。徐凌献只好让接他的马车回去,自己骑马赶去傅府。
视线昏茫茫。徐凌献赶着天黑前骑马赶路。猛地,十来个人,黑汹汹突然涌来。徐凌献勒马欲转向跑,一套绳索绊住马蹄,徐凌献翻身摔下马,滚了几圈。沐逊带着一群人,狠狠朝他的脸揍了两拳,徐凌献护住脑袋。沐逊揪起他的衣襟,拖进暗巷,压往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