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萱小妹缩在我身后,藏住眼睛,一边想跑开,一边抵着我往前走。她二哥风凉人,不管她。倒有一锦衣胖男子问苏二公子:“萱儿跟着谁呢,瞎凑热闹。”苏二公子道:“情场上同命之人。”胖男子骂了声:“娘的,是国公府那位?我听说那位哭了几夜呢,好好的姑娘,现为着傅家那个抛头露面,自取其辱。有些错付痴心了。”他又唤,“萱——”被苏二公子止住,“随她去罢。”
那位陆芝玉小姐?温温柔柔的,竟这么伤心?
由着那一群年轻人让出位。我临窗往下瞧。细雨扑在我脸上。我握住帽绳。苏萱小妹贴着我的胳膊,探出半个脑袋。
“要遮遮吗?”后方传来轻问。我们回头。是那位之前我点他问他,“我与陶小姐孰美?”的那位俊秀,他羞红着脸,指了指手上的长伞。神色愧疚。
他的声音。我想起来了,是小沁园一展歌喉的大理寺少卿之子,唐晖。是某个贵女的心上人。
声音方可,但貌我还不喜欢。你小子室内要给我打伞安何居心。还未回他,就有人叫道:“出来了!陶小姐!”众人骚动,“在哪儿?”这唐晖眼上一亮,未等我,便挤进众人中,不顾风雨,往下张望:
暮雨潇潇,橙云颓然。街上青石路油光可鉴。留仙居大门首,两辆宝马香车,正中那辆,车辕旁坐着两个青衣短身的小子,带着小帽,共撑着一柄大黄伞。朦胧认出,是傅家那两个书童。
酒楼四个堂倌先出来告了一声。一个不知被买通了还是什么,仰头朝我们做手势。
一个青比甲红底金花绣马面的侍女撑了把伞走出酒楼。一双金葫芦耳饰,双髻簪花,身段窈窕。她发现我们,“呀”一声儿。羞得跑回了楼。这时,响了一声闷雷。雨势渐大。
我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道修长白金色身影出乎意料,冒雨蹿到两个书童前。“傅表哥!”苏萱小妹紧抓我的左臂。傅玄这小子一身白杏色暗金纹的道袍,带着网巾梳着白玉冠儿。当下时兴的贵公子打扮。
因背对着我们,看不到脸。赖身形好,天然一身清气的风姿,在雨中亦是很晃眼。不知他对着他的两个书童说了什么。那两个书童给他递了把伞。他将伞撑开,伞面盖住了我们偷看的的目光。只看得到他袍底露出的乌靴。
我摇头晃脑找角度,企图看清些。什么也瞧不了。真扫兴。
就在他回楼途中,不远处鼓楼忽然从天劈下一道闪电,他脚步一停。众人不觉屏息,唯恐被他察觉。他撑伞等着雷声滚来,滚远,轰隆隆响完。雷尽雨猛。他忽然移开伞,仰头向我们望来。
眉目清丽,凤眼熠燃,浓黑与浅白,宣纸上点的一笔墨竹。被雨水浸开,散去锋刃,不失痩骨。
本公主的眼光果真不错。
只是对着我们。因隔着雨,看不明白他与谁对望了一会。他便俯首进了楼。
苏萱小妹道:“他看着你呢,姐姐。”我也觉得他看着我。但不是的话,也未免太自作多情。我只好谦虚道:“他没看我,他就是发现我们了。”等着她说一句,我分明看着他看着姐姐呢,或者添油加醋说什么眼中有遗憾,倾慕之类的。她却回一句:“哦,我说呢。”
我不开心了。斜乜她沉沉愁绪模样。方才她说好听的我才带着她,现在倒想把她踹一边去。
她这厢抓紧我的手臂:“陶表姐来了。”
傅玄伴着烟蓝色长衫珍珠披肩的陶小姐,替她打着伞。两人隔得并不是很开。陶小姐一如既往身段翩跹。行步至马车前,被侍女扶着上了马车。仪态如汀兰照水,月映梨花。气质皎洁,一等一的美人。
雨雾中檀郎谢女,一青一白,悠然成画,好不相配。
苏萱小妹丧气道:“陶表姐好美,他们好般配。”
他们独处一室。他再不清白了。我感到胸腔抽了一下。
我恐慌,我琢磨不清这种感情,是因他貌美不能为我所得的不甘,还是期盼他喜欢上我的失落,亦是有人胜我一筹的嫉妒。承愉,承愉!我需要人让我清醒点!我很不舒服。我宁可和皇妹一起在此地埋伏上千把火药,把他们灰飞烟灭。
我强硬地自己想,陶小姐那珍珠披肩好看,缀在身后腰部额位置,络出几链珠子。要不向苏熙小姐找她要个版样?也弄一件。
承愉,承愉……我再也不喜欢珍珠了。他迷惑了我。我想找个美男子给我撑伞。我宫中数十载还没体验过这个。沈修撰可以不,他可不可以给我撑伞。陶小姐喜欢沈修撰,沈修撰要是喜欢我,我就赢啦。
苏萱这丫头不罢休,打断我的出神,偷偷瞟了我一眼,喊道:“完啦,他们要去船舫看夜景了。这亲事要成了!”她的悲腔中竟然听出一丝幸灾乐祸。我看着她,她有些心虚地朝我作了个哭脸。
我问她:
“我和你陶表姐,谁跟他相配?”
隔了好久,她吞吐回我:“陶、表姐。”
好了,她可以滚了,远嫁去吧。我应该去国公府看望陆小姐,哭了没哭,她真情实意的眼泪也可以让我幸灾乐祸。
哦,还有一个小师妹,马小姐呢。我好像也不是那么不适了,隐隐还有些快意。
这会儿,我才能听见周遭议论。有道:“果真郎才女貌。”也有道:“配什么配,一点也不配。死装。”“什么好事都轮到他?”还有道:“你瞧,苏小姐的脸色铁青。”
嗯?
我摸了摸我的脸。还好吧。也不烫。恰见苏二公子朝我走来。
“如何呢?”他问。扇子一摇。眼里看不清情绪。
我本扮演苦情角色。可是突然觉得十分丢脸。我看着他。视线模糊。
作为行过文著过策,读过经典的成熟淑女,我大可说一句,“有缘无份,各自珍重。”何必吊死一棵树上。可作为我母后的孩子,我朝五公主的皇姐,奉行,“谁让我不舒服,我就除掉他,”我就要道:“本公主必杀了他。”
然,又作为我父皇最宠爱的,天真无邪的女儿,我便能哭着扑进父皇的怀里,像梦里一样耍无赖:“孩儿就要他做驸马。”满足一己私欲。
而今,混沌的我耍酷自笑两声,以作回答。苏二公子微愣,顷刻作揖道:“那苏某人便告退了。”我讨厌他。
还有她,他们。
我想回宫去,找到皇妹,苏熙小姐,听她喋喋不休,说所有的男人都是蠢货,他们十四岁就请了通房开人事,祝他们的几/把上长菜花。他们的妻子就该追求所爱,滥情滥心,给他们带绿帽子。他们会老,会胖,会丑得不能再丑,大腹便便,满脸油光,一嘴官腔。
这是我恶毒的精神胜利法。
苏萱小妹扯我的袖子:“马姐姐?”她疑惑。
我褪下她的手说:“我得走了。”
我与她相处不来。我喜欢那些言论能一击我心的人。喜欢那些一眼就琢磨清我的人。
我独自走下楼。已经入黄昏,点上烛火。外头还下着稀疏瞑雨。我走到酒楼大门首,湛黄的天光刺眼,雨丝飘到我的衣摆。外堂询问我:“小姐,要不要备马车。”没等我回答。另有人问我:“苏小姐,你该不是苏小姐,小姐,在下送你一程,如何?”
我转过头。是那叫唐晖的。阴魂不散。他略腼腆愧色地望着我:“可否方便告知贵府名号。”
你不是刚刚还倾慕着陶小姐?滚远点。我瞪了他一眼。他讪讪:“方才在下失言,对不住。”
我突然涌起恶趣味。
“卫国公府,陆芝玉。”我朝他微微一笑,低眉飞快瞟望他一眼,边轻声说,“那时是芝玉心慌意乱,失了礼数,让公子难堪,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等好一会,他光看着我,没应声。我又瞪他一眼。他回过神,满脸通红:“在下觉得,现在,陆小姐就很好。”
本公主不知道你们吃这套?滚远点。我以袖掩唇:“公子谬赞了。卫国公府派了马车来接芝玉,不劳公子费心了。”他道:“在下姓唐,名晖字皓行,大理寺唐少卿家就是了。”
桀桀桀。我福身:“芝玉见过唐相公。”他望着我笑了笑:“芝玉小姐也不必太伤心,一切皆有定数。说不准,小姐好事将近。”
“谢唐相公善言。”
嘿,给陆小姐找点麻烦。等他走后。雨仍在下。我拿着哨子吹了两声,唤暗卫来备马车接我回宫。便缩进酒楼找了个茶座坐下。
倒了杯茶。有道人影相近。我抬头一瞧。是姓徐的蓝衣衫。长得也算俊朗。
他近身道:“可需微臣派车送殿下回宫?”我摇摇头:“不要。”他沉默站着,我吊起眼丧丧看着他。你也对本公主感兴趣?他才开口:“傅昀安是我的至交好友,他若能安稳成家是他家亲的心愿。他祖母怕不是,活不过今冬。”作揖,“望公主殿下成全。”
艹,跟我讲什么苦情戏。
我说:“你想多了。我之前不就说,看他一眼就心满意足了?”少来烦我。他眼色一暗,阴沉沉道:“我知你们公主的做派。”更为冷硬地说,“我也了解昀安他的作风,公主殿下若妄为伤了他的亲友,他会恨公主一生,报复公主一生,不死不休。”
我不知他的话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刀刃对准谁。
我只想起梦里,剁去手脚、在草席上喊“冷”的书童。
我惊惧,怒极,拍桌大喝:
“滚——”
“微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