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钧睁着眼睛陷入了回忆好一会儿,最后闭上眼睛:“我又开始讨厌你的声音了。”
白翊笑笑:“那我不说了。”
郑钧没有理会,心里不屑、不信,希望听到的是白翊胡诌的一通,却又想听白翊说出事实来。可此时,白翊真的说出了事实,他又觉得无力。
郑钧闭上眼睛,手里的酒杯无力地晃了下。白翊在郑钧手边轻轻按了一下。
郑钧声音有些沙哑:“我不知道桌上有铃。”
“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白翊轻笑了一声,“因为它们都有所隐蔽,而你从没往周围看过。”
郑钧抬眼看向白翊:“你话里有话?”
恰好,服务生走过来,白翊要了两杯水。
郑钧嘁笑,“白水?”
“嗯。”白翊看着郑钧,“这不是你的习惯吗?20岁时养成的习惯,醉酒时最想喝的会是水,不是蜂蜜水,不是解酒汤,就是水,不然睡着醒来时会很难受。”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这些?”郑钧的视线扫过白翊的眼睛和脸颊,“用药的变化,酗酒的程度,白水还有酒吧……这些我从没跟人说过,连温程也没有。你怎么知道的?凭我的病历、认识的人对我的谈论,和你对我观察,就能捕风捉影、推理猜测得仿佛身临其境,你们心理医生能窥视人心和人的过往到这么详细的地步?”
服务生走了过来,把两杯水分别放到了白翊和郑钧手边,又离开。
白翊看着手边的水浅笑:“这么说,你信了,我了解你的全部?”
“我只是不懂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不代表我信你知道我的全部。”郑钧喝了一口水,冷笑道,“难不成我爱的姿势你也一清二楚。”
“你爱的姿势我心里有数,但我清楚你没做过。”白翊说,“不喜欢的你不会碰,喜欢的不让你碰,所以你没做过。”
郑钧:“不要扯没用的,不管做没做过,我的嗜好不会变。”
白翊垂下眼,“你的嗜好一定会变。”
“为什么?”
“如果对象是温程,如果你能得到他,那你独占欲里最强烈的念头和渴望便会是占有、索取、捆绑,毫不犹豫地征服、夺取和破坏,宁愿破坏也不让他被别人染指。你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身后,让他没有安全感,看着他在面前匍匐,任你攻占、破坏,直到体无完肤,甚至里里外外再没一处完好,以至于不得不在精神和身体上依附你来生活。你喜欢这种感受和刺激,更准确地说,你喜欢从他身上得到这种感受和刺激。”
郑钧皱眉:“最后这句话什么意思?”
白翊:“意思是,你不爱温程。到了你爱的人身上,你会用遍所有姿势,但你不会用粗暴残忍的方式折磨对方。”
郑钧:“你觉得我对温程残忍?你懂什么?我爱他,我爱的人就是他。”
白翊:“你被自己的感情迷惑了。”
郑钧:“你胡说什么?”
白翊:“我没有胡说。你喜欢他,也爱他,但不是无私地爱他。从他突然和连蔷假装交往时起,你对他的喜欢里就加入了你对于他的离开而感受到的恐惧和痛苦。”
郑钧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用杯底在方才白翊按过的地方烦躁地磕了几下,服务生急忙跑过来,郑钧不耐烦地又要了一杯水。
“继续。”郑钧又喝了一杯。
白翊说:“你的喜欢融入了你所有的情绪,正面的、负面的。而你还是喜欢他的,甚至有些偏执、猖狂又盲目地爱他,你觉得你余下的生命里有他就够了,你失去理智时会把他当成你的全部,并为他做任何事……但你变成这样,不只是因为对他的重视和感情,而是更多因为不希望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和喜欢的人再被夺走,无论是被疾病,还是被人。”
郑钧瞪着白翊好一会儿才说:“所以你和他一样,也想让我放手。”
“没错。”白翊说,“温程的性子过于温软,不管你怎样对他,强迫或是尊重,他都能接受,你逼得狠了,他便会逆来顺受,允许你对他胡作非为。尽管如此,他也不会和你在一起,因为他对你没有那份恋人之间的爱,这是他唯一坚持的地方。他不会主动认识新的人,有你在他身边限制他,他更不会主动认识别人来让你感到不安,所以他身边的人少之又少,一辈子可能都会这么单身地过下去。但如果往后有人能和他在一起,那这个人一定是利用他温软的性子把他一步步收入囊中的时生或其他人。”
郑钧不解:“温程怎么可能会同意?他们差了20岁!那个孤儿现在才5岁!他没有机会!”
白翊:“不是所有人都懂事晚,也不是所有人都懂情事晚。有的人5岁精于算计,懂得自己想要什么,有的人3岁、4岁洞悉人世,知道怎么利用成年人或同龄人的弱点来得到自己想要的糖果。这样的人有很多,不过他们大多数天生身体就有缺陷,活得艰难或不长久,或是在成长过程中渐渐被身边的世界同化,渐渐堙没了才干或越来越变得平平无奇,所以你才不觉得常见。而在你身边不常见,你难免无法想象一个孩子将会做出什么事,也无法想象一个孩子已经做了什么事。”
郑钧恨恨道:“所以我的感觉和猜测没有错,他就是故意留在温程身边的。”
白翊:“对,他利用了温程的性格来改变温程,也利用了身为孩子的优势来夺取关心。温程偶尔能察觉出怪异,但直到他坦白一切,温程恐怕都不会轻易相信那些是他有意为之,而相信的时候,温程肯定动心。所以无论你怎么争怎么抢怎么守护,温程都一定是他的,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你就再没机会了,你输的一干二净。你没必要再继续偏执下去了。”
郑钧:“如果他能得到温程,那我变成他那样的人不就行了。改变温程,夺取关心,我也这样做不就能得到温程?”
白翊:“你得不到。你终究不是时生,你和时生有千万种不同,就算你这样做,对你最好的结果也只会是温程碍于性格和十多年的感情默示你的胡作非为,他可能会对你产生感情,但依然不会和你在一起。你改变不了结局。”
郑钧咬牙:“你这样说会让我想杀了他以绝后患。”
白翊:“这种可笑的事你暂时不会做。不杀他,你还能和温程时常相见;杀了他,你就只能以命抵命,或是在牢狱里度过余生,等到第二个、第三个时生这样的人在温程身边出现,别说阻止,你连看一眼温程都不能了。”
“医生,”郑钧看着白翊,“听起来你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
“其实不是这样,我只是对你了解得比你更清楚。”白翊迎着郑钧打量的目光平静地笑了笑,“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到,你的事都总会通过各种人的口传到我耳中,从小到大,包括你在国外的那段时间,都是。所以我被迫了解了你所有的习惯和爱好,你身上的所有事,有关于你的所有事,从你婴儿时期到现在,从你在国内到国外……所有的事。”
“简直是在开玩笑。”郑钧轻嗤,“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商人,不是家喻户晓的明星,就算我们在老宅是前后门的邻居,那也怎么可能总有人向你提起我的事?邻居多的是,认识我的人也多的是,为什么只有我根本不认识的你了解我?你调查我?”
“还有更神奇的事。”白翊看着面前杯子里的水,不自觉地勾起唇角,露出了柔和的笑。
看着白翊的笑,郑钧有些头晕。
“我好像……很容易就能对你了如指掌。”白翊的声音清柔无比。
“是吗。”也许是话语不似方才那般让人不适,郑钧又渐渐觉得这声音听上去让耳朵舒服了起来。
白翊:“我第一次看见你时我就发现,看透你对我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你在我面前就像是一个毫无秘密可言的透明人,那时我才8岁,你也8岁。”
郑钧嗤笑:“怎么可能。”
白翊:“清晨,在老宅,我在老宅门口准备坐车回父母家,你穿着灰色的睡衣从后门出来捡被踢到后院里的球。只看了你一眼我就知道我看透了你,我知道了你讨厌灰色,因而讨厌那身睡衣;知道了球不是你踢的,但你被要求出来捡;也知道了你捡球回去以后,等待你的会是你并不情愿却又忍不住惊喜的生日会,当然,惊喜是因为你的母亲会出席。”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讨厌灰色,的确不爱踢球,我母亲查出癌症以前,我家也的确每年会给我举办我并不想办的生日会,我不喜欢过生日,我惊喜只是因为我母亲会出席。”郑钧又喝了杯水,“但10岁以前的杂事我早记不清了,我到底有没有从后门出去过,有没有捡过球,有没有灰色的睡衣,这些我早就不记得,也无从考证,谁知道这些是不是你从别人嘴里听来瞎拼乱凑自圆其说编来唬人的故事。”
“但我记得,我记得很多事,小时候的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白翊说,“我第二次见你是在8岁的暑假,我在老宅院子里的秋千上看书,空气静谧,四周很安静,但我突然就发觉你在后面。我回头的时候,你果然在我家老宅的篱笆墙外,你没有看见我,你在透过篱笆缝隙看我家院子里的香樟树。我顿时知道你不喜欢香樟,而是喜欢紫藤,因为你母亲喜欢紫藤。可紫藤会落下一地的花,你父亲更喜欢院子里利落整齐,不允许种紫藤。在此之前,我从没听过你身上关于树的任何消息,但我就是知道这些,神奇吗?”
“神奇。”郑钧嗤笑,“我要是信了就更神奇了。”
“我明白,”白翊笑了出来,“你不信才是寻常反应。毕竟就连我这个当事人都觉得难以置信。”
“我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有意思的事。”郑钧勾勾嘴角,“自以为是,口出狂言,却一副这世上别人都是傻子、没人能懂你的样子。”
“可惜我并不觉得有意思。”白翊平静地笑笑,“对我来说,这反而是种不必要的能力。只要看你一眼,或者听一下你的声音,我就会知道当下的你要什么、不要什么,即使我根本就没兴趣知道关于你的任何事。”
“举个例子。”郑钧喝了一口水。他已经把白翊讲的这些话当成了笑话和酒后用来消遣的故事。
“比如你一个半小时前的那通电话,”白翊平静地说,“听见你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要安眠药和酒精。”
郑钧愣了一下:“什么?”
郑钧回想着来酒吧前后的事,现在才发觉不对。
“你醉了吗?”白翊突然问。
“醉了。”郑钧很清楚自己已经醉了,只不过没醉到神志不清的程度。
“你酒量很好,在这里却格外容易醉。”白翊平静地说。
“这里怎么了?”郑钧看着白翊,“我以为是酒精度的问题。”
郑钧的酒是让服务生随便点的,有几杯度数高,有几杯度数低,他喝着喝着就在酒吧的环境里放松了下来,没再注意有没有高度数的酒,就连醉意也是在白翊来时才察觉,所以他以为自己喝了许多杯度数高的酒,这种事曾经在其他酒吧也发生过,因而他没在意。
“是我让人在你酒里加了苏打水。”
“什么?”郑钧惊讶地瞪着白翊。
而白翊浅笑着看着他。
郑钧愣了一下,出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只是惊讶,而没有愤怒,也许是因为现在如愿以偿地醉了,所以心情还算不错?
僵持了一会儿,郑钧转过头撑着额头缓神:“我没尝出来。”
白翊轻笑:“偷偷加的,当然不会让你尝出来。”
“为了让我早点醉?”
“不然按你的酒量,恐怕要喝到很晚。”
“所以你今晚其实没有病人。”
“有,只不过一个小时就能结束。但我总得让你醉下来,你才能不再烦躁。否则你也听不进去我说的话。”
“你就不怕我醉了反而不好掌控?”
“你醉了以后会变得很安静,比清醒时和气许多,怎么会不好掌控?我刚刚说了那么多让你不适的话,你都没有对我发火,说明你的确醉了。”
“我酒后的脾气也是你从电话里听出来的?”
“不,这是我听说的。只不过一直不知道真假,刚才在电话里才确认是真,现在亲眼看到,就更不用怀疑。”
“所以你选这个地方,是为了方便让我醉酒。”郑钧轻笑。
“这里的环境能让你舒缓和放松,也方便让我做些手脚。”白翊嘴角带笑。
“这是你的酒吧?”
“嗯,这是条我经营的小街道。”
郑钧嘁了一声:“难怪整条街的装潢都像是并不明显……却又刻意为之的特色街,很独特,也很少见,是个治愈心灵的消遣天堂。”
“你夸得很辛苦。”白翊笑笑,“谢谢。”
白翊轻轻的笑声像在耳边打着旋,清柔而绵软,弄得郑钧耳蜗痒而酥,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不带任何杂质地笑。
久违地愉快笑过之后,音乐依然和暖而暧昧,灯光仍然暖黄而昏暗,郑钧竟有些觉到暖而舒服的困意。
“你还知道我些什么?说说看,”郑钧笑着低声问,“我想听。”
白翊放轻声音:“我还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的原因。”
“是什么?”
“时生的存在一直让你焦虑不安,而他又吃了对你意义深重的点心,所以你更加烦躁、愤怒、委屈。”
郑钧笑了出来,轻声道:“你真厉害。”
“谢谢。”白翊轻声笑道。
郑钧心里清楚,如果白翊在来酒吧见他之前就和温程通过电话了解过他的情况,那白翊肯定就会知道这些。
而他不揭穿只是因为他想逗白翊,想继续听白翊清柔却在他听来绵软的声音,想看看白翊还能编出什么故事按到他身上来……他只是想聊聊天,想沉浸在温柔舒适的困意里消遣逗笑,他只是很久没休息得这么轻松愉快了。
“白翊。”郑钧抬起头。
“嗯?”白翊偏头,看向郑钧,“郑先生终于知道我的名字了?”
“嗯……”郑钧呼吸渐渐平缓,没忍住笑了笑。
“真是荣幸。”白翊笑笑:“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嗯……”郑钧愉悦地笑着,微微睁眼,看着面前这个与温程并不相似的男人,有些费力地说,“我对温程一往情深,就算你说我爱他爱得自私……我也不会放手。”
白翊点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会。”
郑钧:“以后也不会。”
白翊:“以后你会的。”
“白翊,”郑钧说:“你刚才说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因为……它们都有所隐蔽,而且我从没往周围看过……”
“嗯。”白翊轻柔地笑着,看向郑钧微垂的修长睫毛,“你记得很清楚。”
“这些事里包括……”郑钧声音越来越低沉、轻缓,“包括你喜欢我这件事吗?”
白翊笑笑,目光滑向郑钧薄削的双唇。
“为什么打听这么多事来讨我的欢心?”郑钧的嗓音低沉,因为困意而变得愈发轻缓,“又为什么劝说我不要和温程在一起惹我生气?”
白翊只是笑笑,没说话。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郑钧问。
“你身上还没有我想得到的东西,”白翊的声音同样轻缓,“我现在只想要你今晚开心。”
“托你的福,我今晚很开心,”郑钧说笑着说,“你喜欢我?”
“为什么这么问?”白翊笑着问。
“我喜欢你给我的感觉,放松,愉悦,快乐,舒服……你让我很开心,所以我好心告诫你……”
“什么?”白翊笑笑问。
“不要喜欢我……”郑钧说,“不然你会像我一样求而不得……”
“郑先生多虑了。”白翊浅笑,“我只是有你理解不了的……懂你的天分。”
“是吗……”郑钧笑得很轻,声音低得越来越听不清:“我不信……”
白翊从郑钧身上收回视线,笑着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信不信由你,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