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王贺东去了一趟县城,回来便大张旗鼓的把村西头那块坟山包了,他家所有的田地都只看见蒲小梅一个人在地里耕种,蒲小梅几天几夜也没合眼,村子里每每响起那张发出剧烈震颤轰隆声的拖拉机时,屋里的孩子们便吓得不知所措,哇啦大哭,拉着妈妈的大腿,一个怪物朝他们驶来,后来孩子们都习以为常了这才放松警惕,村里人也找他拉稻谷,接点儿活儿,再次看见他的拖斗里全是黄色的小鸡崽子,摇头晃脑挤挤挨挨,发出柔弱的叫声,扎着一头长发的八斤从拖斗一跃而下,蒲小梅、八斤、王贺东三人每天悉心照料这一群鸡崽,很快三个月过去了,坟山上漫山遍野的朱红色飞檐走壁的走地鸡,当然盗窃贼防不胜防,公鸡们天不亮在山上打鸣,少不了被眼红的人状告到村长那儿去,王玄强和王贺东两兄弟少不了又给村长打点,烟酒如流水般的送出去,四人坐在王贺东家一筹莫展,眼瞅着钱就要花完了,这鸡还销不出去,八斤把垂在肩头的长发往后一甩,手上夹着的烟往地下一扔,信誓旦旦道:“我去县城求餐馆去,一个餐馆一个餐馆儿的求,我就不信了,天无绝人之路。”
“这么多鸡,最近晚上常常有人去捣鬼,他们以为我不知道,王贺东,你兄弟王贺青成天混在一堆混混里头,那里面就有他一个,你小心点儿,我们就指着这群鸡发家致富。”
王玄强擦燃火柴低着头点了根烟,笑道:“那你放心,那不可能王贺青掺和进去,偷他大哥的鸡,那不是那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害他亲哥。”
王贺东蹲在廊檐下一言不发。
这天八斤去县城找老板谈生意去了,半个月了王贺东终于等来了八斤的电话拨回来说有餐馆预定了200只,鸡渐渐开始分批次销出去了,村里的人固然眼红,王贺东成了村里首个月收入达1000的千元大户,自此八斤在县城开了一家养殖公司,专门在县城洽谈业务,他和王玄强两兄弟专门在自家圈养,三人首次出现分歧是八斤提议养殖激素鸡,能在短短的一个月让鸡迅速长大然后生鸡蛋,而王贺东两兄弟坚决不肯做这样欺骗人的买卖,三人第一次在王贺东家吵嚷起来,不欢而散。
蒲小梅中秋带着王阳走十几里地回娘家,听说了蒲淑英婚后怎样被殴打,怎样在众人面前被老公撕破衣衫一路拖行回家,碎石子就这么硬生生刮伤她的身体,一身全是被碎石子拖拽的伤口,每天鼻青脸肿,又怎样找人借米煮饭,男人不像男人,家里常常揭不开锅,还嗜赌成性,无所事事,蒲淑英受不了终于瞅准时机逃了出来,一车径直搭往广州去了,可她不知道蒲淑英到广州后睡在天桥下硬是瘫了三个月,两条腿长满了脓疮,广州多雨,一到梅雨时节她的膝盖就钻心的疼,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可老天却让她遇见了好心人,一对老夫妇收留休养了她半年才在老夫妇的介绍下进厂,蒲小梅眼含热泪的听着弟弟无关痛痒的叙述,只匆匆给了老母100块钱便带着王阳回了自己家。
1997年香港回归,家家户户陆陆续续都有了TCL王牌彩电,率先装上电话的是老村长李林响家里,村里大部分年轻人跟风都去了南下打工,每天晚上7点准时的新闻联播和7.30以后的天气预报,这是每家每户必然会守在电视机前观看的节目,村里的留守儿童也越来越多了,年过四十的王贺东似乎找到了人生新的目标,这一生没有儿子是他的遗憾,他坐在阴天老先生的坟前自言自语,蒲小梅和秦四娘两人则坐在房间饶有兴味的看着明天的天气预报,各自谈着自家那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
“秦四娘,你说我这耳朵越来越听不见了,这是咋回事?”蒲小梅测着头猛打左耳。
“我都说了你这丫头当初坐月子就没坐好的。”
“视力也是越来越差了,我今儿眼皮子老跳,不会有什么事儿发生吧!”
秦四娘站起身从里屋往外走。
“别瞎想,眼瞅着日子已经越来越好了,你看我们前十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慌了吧,再坐会儿走。”
蒲小梅相送了出来。
“听说黄老爷子在外面打工被机器绞成肉酱了,死无全尸。”
蒲小梅震惊道:“你听谁说的?真有这回事儿?”
“看来啊,人还是要做好事善事,我想到了当年搞集体的时候他作大队长活生生把人累死了,还打死了人。”
“所以啊,人在做天在看。”
“不送了不送了,回了。”
王贺东自说自话着在搭建的简易鸡棚里睡着了,你道他在讲什么。
“各路神仙老大人啊,我王贺东半生过去了,就指着这点门路过日子,回头我给你们烧纸钱,缺什么的托梦给我,也别吓唬我,我保证给你们每个坟头都烧钱挂清明。”
下半夜风卷云涌,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杂沓着大地,滴滴答答,凉风卷起,他睡眠浅爬起身打着电筒往草棚鸡舍里转了一圈折转回来,一眨眼的功夫天空显出鱼肚白,他也打了个盹儿竟然做起了梦,梦见自己拿着一摞百元大钞在村口撒钱,蒲小梅却挽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手眼睁睁从他眼前走了,也不理睬他,一个劲儿的喊,忽然一张透明玻璃横在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任他怎么喊前边儿两人无动于衷,突然喊破了嗓子耳朵边出现轰隆隆一声才把他吓醒,清浅的颜色爬上整个世界,阴郁而凄凉,他出门上茅厕发现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鸡尸体,他傻了眼,一地狼藉,敞开的鸡舍门像被人抢劫,三步并作两步跑去鸡舍,发瘟的在发瘟,躺倒在地上的死鸡成片成片,他心下陡然一沉,陡然跪坐在地下。
大吼道:“天老爷啊,这是哪个狗娘养的下毒。”
身子瘫软下去直直的倒在地下,王玄强将他紧急送往卫生院,剩下的鸡舍全部充公,由村委会接手处理这些发瘟的鸡,将死尸找了个大坑焚烧之后埋了起来,等王贺东从床上醒来,他声泪俱下,捶胸顿足,自己完了。
谁也闹不清这场瘟疫来势汹汹到底是故意人为还是天意,八斤在县城置办了一处房产,欠了巨额赌债,全部用鸡舍来抵押,而且和饭店签署的长期合同也出现了违约,王贺东不仅要负担民事经济赔偿还有可能坐牢,把家里能卖的全卖了个精光,阿贵和阿强两兄弟能帮助的经济全都贴给了他,八斤已经潜逃,终究是他背负了所有,判处5年有期徒刑,因为违约金还不上,他们属于违法经营,没有去工商部门办理相关的养殖准许证,也没有打相关的预防针,而且因为先一批鸡体内就携带了病毒把一个老人吃死了,他不得不负刑事责任,浦小梅一个人拉扯王阳,镇上的妇女主任见她孤儿寡母给她提供了一个扫街的工作,每个月400块钱,从此她在白衣镇的任何角落永远佝偻着背穿得破破烂烂的清扫垃圾。
王阳在学校总能听见别的同学嘲笑她是扫大街的,爸爸是个牢犯,起初她自己也很以母亲为耻,与同学一起走回家总躲着扫街的母亲,后来在一次次冰天雪地里与母亲两个人从东街扫到西街,繁重的垃圾箱,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尽头的垃圾通过母亲那双手整理的干干净净,母亲那双糙手深深的把她的小手刮出伤来,她才明白,一个没有男人在身边的女人独自抚养一个女儿要经受怎样的身心折磨,老师也从未替她反驳批评过对方,那样的鄙夷她永远记得,似乎学校里都默认她的家世极其穷困,母亲只是默默无言。
累了的时候她从未抱怨过上天的不公,这是多年后王阳自己在面对巨大困难和挑战想起她和母亲怎样在世界的角落苟且活着的日子,她便多苦的路她都能咬牙坚持,母亲夜里坐在床上纳鞋底子对着写作业的王阳说的最多的就是:
“阳阳,你要好好读书啊,你不想过现在的生活那你就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你必须给你娘我争气,你必须读书读出去,你没得第二条路选择,否则你就只能长到16岁找个混混随随便便结婚生子,重复你妈我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我现在的人生意义是你。”
末了她会醒悟似的告诉王阳:“一个人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是错误的,可是你爸和我都走不出我们自己的命,阳阳,你勇敢的往前走,妈妈怎么着都会在下边儿托着你。”
“现在这份工作,你表叔阿贵叔叔八成是帮了忙的,否则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落在我们头上。”
王阳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母亲那无法改变的宿命,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完全的寄托在自己身上,从那时开始,她不再刻意迎合成为谁的朋友,也不再刻意想要老师的表扬,她只一个劲儿的暗地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