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皇帝的指节隐隐收紧。他知道,他不开门,沈玦便不会离去。他也知道,整个京城都在等着他的决断。半晌,他闭了闭眼,终于沉声道:“开门吧。”
御书房的朱门缓缓推开,沉重的雨幕下,跪伏的人影清晰地映入眼帘。
沈玦伏在青石地面上,湿透的衣料紧贴着单薄的身躯,使他看起来愈发清瘦,整个人微微颤抖着。听到动静,他缓缓抬眸,直视皇帝,目光沉静如水。
“老师……” 皇帝立于殿前,声音低沉而压抑,眸光掠过雨夜,落在那个跪伏在他脚下的身影上。
沈玦微微颔首,嗓音低哑,透着雨夜的寒意:“臣请陛下,依法惩处首恶。”
皇帝的呼吸微微一滞,目光幽深地凝视着他,语气冷淡:“你也要逼朕?”
沈玦垂眸,语气依旧平稳:“陛下,此案若不公断,朝纲将毁。”
皇帝拳头缓缓收紧,指节发白,片刻后,冷冷一笑:“这人于你何干?你竟不惜亲自跪于此地?”
沈玦未曾动摇,声音平稳如旧:“陛下,举人乃国之栋梁。”
皇帝眸光一沉,声线压低:“侍从已伏诛,举人之死已得昭雪,你们还不满意?”
沈玦沉静地望着他:“陛下可曾记得《春秋》书法?‘子杀人,父赎其罪;臣犯法,君承其咎。’”
皇帝神色微变,眉头微微皱起。
沈玦继续道:“陛下所诛者,乃是行凶之刃,而非握刃之人。纵凶者仍安然在侧,群臣又如何能信陛下之公断?今日若因私情徇纵,来日天子近臣恃势行恶,又当如何?”
皇帝的目光沉沉,握紧了袖口,沉默良久,忽然低声道:“你知朕为何犹豫。”他的声音低沉而哑,像是从心口逼出,眼底闪过一抹挣扎,“他从小便跟着朕,少时先帝冷落,兄弟相逼,能依靠的不过寥寥几人。如今朕登基,身边旧人多已散去,唯独他……尚留在朕左右。”
沈玦沉默了一瞬,随后缓缓开口:“正因如此,陛下才更不能护他。”
皇帝一震,眼底的挣扎变得更深,指尖微微发抖。
“陛下登基不久,尚未稳固根基,士林之怒,乃民心所向。若今日因私情徇纵,臣朝野震动,帝心受损,届时,陛下将失去的,远比一个昔年故旧更多。”
皇帝静静地望着他,雨水打在殿外的台阶上,却沉闷得像是擂在谁的心上。他忽然哑声低笑了一下,笑意中带着几分自嘲与茫然:“沈玦,朕做得还不够好吗?”他垂眸,声音低哑,带着隐忍的怒意:“朕为社稷鞠躬尽瘁,日日勤勉不辍,朕听从众臣之言,立最合适的人为皇后,让心爱之人屈居贵妃,如今终于坐拥这天下,权掌万民,可为何——”他语气微顿,眸光幽深,似乎是带着几分怅然,又似是透着痛楚:“为何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发小,朕都不能保住,不能任性?”
沈玦静静地望着他,雨水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却无法动摇他半分。良久,他轻声道:“陛下,君以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皇帝瞳孔微缩,身形微僵。
“陛下心忧旧情,臣亦明白。可天下何其广阔,江山何其沉重,帝王所系,非私情可比。凡治国之道,务在因公废私,而非因私废公。” 他语调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坚韧的力量:“昔日太宗削藩,忍手足之情;孝宗惩宠臣,不徇私恩。帝王当有所取舍,若今日因一人徇私,陛下将失的,绝不仅仅是百官之信,更是天下之心。”
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静静地望着沈玦,指尖缓缓松开,掌心微凉。雨水拍打着朱门,风卷帘幕,沉闷的雷声自天边滚过。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闭上眼,指尖嵌入袖口,声音压抑而低哑:“沈玦,你究竟是忠于朕,还是忠于这江山?”
沈玦微微一顿,眉宇间风雨未歇,轻声道:“陛下与江山,从来不可分割。”
皇帝睁开眼,眸光深沉,手指微微颤动,像是握紧了什么,又像是最终不得不放手:“准。”他挥袖而去,身影消失在殿内的阴影之中,步伐沉重,却带着一抹难言的决绝。
贵妃闻讯,失声痛哭,宫闱震荡,皇帝神色阴郁,终究未再露面。
而沈玦,亦得到了他最后的封赏——“太傅病体羸弱,自去养病,无召不得入宫。”
那一纸圣旨,隔开了他与皇帝,也隔开了他与权力。
沈玦终于被被从地上搀起时,四肢痉挛僵硬,已然坐不得轮椅。他颤抖蜷缩着被侍从抬回府中,一路上大雨仍旧未停。沿途的人都看见了他被仆从扶抱的狼狈身姿,看见了他湿透的衣衫,看见了雨水浸湿下衣后隐约露出的支架和尿布的轮廓,他因痉挛而微微抽搐的四肢还有他无力下垂的双足。
他们低声议论,眼中带着怜悯,也带着旁观的冷漠。
沈玦侧头,目光微敛,仿佛未曾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