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兄——”
杨玄知对着混沌虚空又唤一声,尾音撞在嶙峋山壁上,碎成几缕颤动的回声。浓雾像化不开的乳浆裹住周身,甜腻的腐香从每个毛孔往里渗。
腕间罗盘早失了方向,靴底苔藓湿滑如蛇鳞。他挥开缠人的白纱跌撞前行,忽觉这死寂比魑魅嚎哭更骇人——不周山的云翳压得极低,倒悬的危崖如同巨兽獠牙,而他们不过是误入兽口的蝼蚁。
寒意突然刺透后颈。
他踉跄半步,脚下突然炸开清脆水声。雾气裂开的罅隙间,灰蒙的视线中迸出光彩,他才察觉自己方才是不曾意识到步入石潭中,双脚皆被浸湿。
墨色潭水正漫过皂靴云纹,倒映着天穹裂隙里漏下的半片残月。
杨玄知惊觉潭水竟在足下裂出透明穹顶——雾瘴被无形结界拦腰斩断,墨色水面倒悬着两重天地。结界外混沌如沸粥,潭中却浮沉着万千星砂,石绿磷光裹着墨色水纹,恍若碎了银河。
他俯身去掬流光,指尖刚触到游弋的光斑,那星子竟顺着掌纹渗入血脉。
琥珀酒液滑过喉头发出清响。
“当真是醉出幻觉了?”杨玄知自嘲着灌了口烈酒,却见更多萤火攀上袍角,细密酥麻如春蚕食桑,在经络间织就暖流织网。
踉跄后退时,酒葫芦磕在石上迸出清冽回音。
潭心忽地浮起半阙残碑——
“一目窥天,不解奸宄;
一语平地,不喜反斥;
焚心蚀骨,囚魂贬身;
无生无死,无休无止……”
“谁?!”暗夜中炸开的声响惊得杨玄知脊背发凉。
方才分明探查过这幽潭周遭,怎会凭空冒出人声?
“叮——”
铜铃清音破开死寂,忽远忽近地游走。像是巫祝摇着骨铃从云端降下,又似顽童将铃铛掷入深井。杨玄知屏住呼吸,忽然发现这声音竟从脚底漫上来。
潭水明明刚没脚背,此刻却凝成一面玄镜。他本能后撤三步,鞋履踏碎水面银鳞,可那倒影仍如生根般定在原处——那根本不是他的影子!
水波间浮着个红衣人影。
暗红色素面交领长衫浸在月华里,领口缀着圈异兽皮毛。赤铜铃串缠在腰间随波轻晃,荡出的声响却诡异地穿透水面。那人身形似雪松般孤峭,面庞被涟漪揉碎成片片银光,唯独能看清他正仰着头,与岸上人隔着水镜对视。
这……这这这这怎么可能?
这分明就不可能!
面容处水波摇晃看不清。
水面倒影开口刹那,杨玄知险些捏碎酒葫芦。那嗓音像是混着碎冰的烈酒,既冷且烈地漫过耳膜。
“死苦山逢故人,倒也不算苦。”
“我呸!文绉绉讲啥玩意儿,”杨玄知踉跄着后退,酒液泼溅在衣襟上洇出深色水痕,“是人是鬼给个痛快!”他猛灌两口陈酿,辛辣灼烧感从喉管窜到天灵盖。
水镜中的红影衣袂轻晃,腰间铜铃却诡异地沉寂着。
潭底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咕哝声:“无生无死……无休……”活像有人含着满嘴碎石在诵经。
杨玄知这才发现声源竟在水下,可那红影分明紧闭双唇。
他借着酒劲跺脚:“听过苏怿大名吗!”
酒葫芦在月光下划出赭石色弧线。
没人应他酒劲却上来了,杨玄知借此壮胆:“知道吗他可是铩羽而归的勇者,他甚至可以将这里夷为平地!”
“不应该是凯旋而归吗?”那闷雷声突然插话,惊得杨玄知差点咬到舌头。
“你少管我!”他耳尖发烫,强撑气势叉腰:“我告诉你,你要是伤我了,苏兄一定不会放过你,你知道苏怿是我什么人吗?”
粗重的声音夹杂着好奇:“嗷嗷什么人?”
水中影听此竟也动了动。
以为是唬住了鬼物,杨玄知叉腰一脸傲气:“自然是我崇拜之人。”
“嗷嗷?嗷嗷你敢耍我!”粗重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气。
话音未落,潭水突然沸腾如滚油,暗处传来利齿相磨的咔咔声。
杨玄知瞬间酒醒大半:“大哥我错了!您高抬贵手,我保证不叫苏怿来……”
话没说完,水面炸开丈高水花,腥风里探出只覆满青鳞的巨爪。
“饕餮,不可无礼。”红影广袖轻拂,巨爪顿时僵在半空。
无礼?究竟谁大谁小!
"冥主偏心!"闷雷声突然变成瓮声瓮气的哭腔,巨爪不情不愿缩回水下,搅得潭底泥沙翻涌。
湖面泛起细微涟漪。杨玄知攥紧衣袖,忽然发现那道红影的倒影与月轮方向相悖。未及细想,水底传来清脆的击掌声,霎时天地倒悬,待他踉跄站稳,眼前已立着个红衣人。
那人苍白面容近乎透明,鸦羽睫毛下双眸似融化的朱砂,流转着血色暗芒。柳叶细眉微挑,薄唇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