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交代了两句,祁柏年又是埋头不声不吭地吃饭,他灌完最后一口米汤,仍旧是没忍住,道,“大哥,我……你一定帮我看看,有活就喊我去,我不嫌累也不嫌苦,给钱就行!”
他语速又快又急,肖仲心里清楚他在急什么,便放下筷子交代,“我惦记着你的事呢,明一早我就去,成不成?”
祁柏年:“嗯。”
他点了两下头,毕竟是麻烦别人帮自己干事儿,他有些羞愧,没敢直视肖仲的眼睛,也不知道这个大哥其实是把他当亲家人看的。
肖仲抿抿唇,飞快地舔下嘴角的米珠,嗓音低沉,宛如在虔诚祈祷,“小年,你好好的。”
祁柏年盯着白瓷碗的目光一怔,“嗯。”
肖仲看着窗外昏沉的天,奶糖又趴在窗台上看窗外的天,豆豆眼忽飘飘上下四处游走,他也跟着看了过去。
楼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干枯发黄的柳枝对面便是被扔得几乎将垃圾桶掩埋的垃圾,常年累月的积攒,导致垃圾桶后那两块主张“优生优育”的牌子被玷染得乌黑。
祁柏年垂着眼帘抱下奶糖,“估计饭也不烫了,我们吃饭。”
“小年哥哥,那里是什么?”奶糖在他怀里转头,指着窗外的一个东西给他俩看,“那个会冒烟的长筒是什么?”
祁柏年看了眼,灰白天空下矗立着一个红白条纹相间的烟囱,那是对面煤厂在烧煤冒出的烟。
“是烟囱。”祁柏年温和地笑着,指着窗外说,“就是因为有烟囱,我们家里的暖气才是热的,不然冬天会很冷。”
奶糖还小,她不懂这些,“那到春天,烟囱还会呼吸吗?”
祁柏年在大脑里解析了下这句话,所谓“呼吸”大概就是烟囱一直冒的烟,他揉了揉奶糖的头,“春天就不会呼吸了。”
“唔……奶糖想让它一直呼吸。”奶糖的手紧紧拽着祁柏年的衣领,她情绪霎时萎蔫了,就靠在祁柏年的肩上。
肖仲有些不解,但尊重小孩子生来的天性和好奇心,“为什么想让它一直呼吸啊?”
奶糖转过头蹭了蹭祁柏年的脖子,“不呼吸就要去天国的,奶奶说,去天国的人就再也见不到家人了。见不到家人会像奶糖一样想哭,奶糖不想它伤心,奶糖想让它呼吸。”
奶糖挠了挠脸蛋,又泛红了,祁柏年拿开她的手,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哪里痒,哪里不舒服,痒就去抓,不舒服就去哭。
肖仲从他怀里接过奶糖,三两下蹬上鞋,“奶糖乖,烟囱会一直呼吸的。你在家看着奶奶,让她睡醒了把饭吃了,我带奶糖出去买药。”
“……嗯。”祁柏年心里空落落的,一双昏沉没有亮光的眼睛盯着对面吐气的烟囱,他心里明白,它迟早会被拆掉,上面的政策已经下来了,国家重视坏境保护,这些煤烧不完就要拆掉烟囱。
他坐回座椅上,面前的瓷碗已经凉了,从远处滚过来的阴云压着祁柏年的眉眼,在他脸上留下长长一道阴影,他坐得板直,但常年累月低头干活在后颈脖上留下的那一道弧形还是绷不直。
身后的老太太打着低低的鼾声,两面相对的窗子通了一股风,带着雨天那种独特的土腥味,嗅起来会让人觉得大脑清爽。
祁柏年做了个深呼吸,继而又是下一个深呼吸,直到自己觉得大脑空白思维滞停,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缺氧了。
屋外闪过一道撕裂天空的闪电,紧接着是响在耳膜内的雷声,祁柏年站在窗边向下看,一团团乱麻般的电线映在他视网膜上,他倏然意识到肖仲没有带伞。
老太太还在家睡觉,十成是离不开人,每次睡醒都要喊人扶着去厕所小便,她腿脚不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那一点仅仅会在少女时期出现的自尊心早就被磨灭成灰了,风一吹,就飘走了。
祁柏年掏出手机给肖仲打电话,两人如果回不来就先找个屋檐避雨,嘟嘟嘟——电话打过去便没了动静,他皱着眉,在屋内搜寻一圈,手机没有落在家里,那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心一紧,直觉要坏事,无奈之下只好晃醒正熟睡的老太太,“奶奶,我大哥带奶糖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出去找一下,你在家好好的。等我们回来。”
老太太耳背,迷迷瞪瞪地“啊”了一声,祁柏年套上一件薄外套,那是他能找到最厚的了,指着门外拔高声调,“出门,你在家好好的。”
老太太这才有了一点反应,浑浊的眼球被藏在耷拉着的眼皮下,半晌才应了声,祁柏年穿好鞋就跑下楼。
到二楼遇见要去给电瓶车盖塑料布的婶子,祁柏年心里一咯噔,三步并二步跳下楼,在平台上狠狠蹲到了脚,倒抽一口凉气扶着栏杆下楼了。
二楼的婶子白眼几乎翻了出来,留下一串骂骂咧咧的脏话,“狗娘养的逼崽子,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你要撞死谁啊!”
祁柏年权当是耳旁风,两家的关系早在前几年就不好了,大概就是他爹跟二楼的婶子通奸,被他亲妈知道了,亲妈追着上家里又喊又骂,亲爹觍着脸不认,最后落得二楼的婶子被别人说道辱骂,两家的梁子就结下了。
声誉这种东西,做不好就是女人的罪过,吵起来也还是女人受伤,人前抬不起头,人后直不起腰,这些东西都是常态。
如果管不住那群说闲话的老嫂子的嘴,那就只能管住自己,两个都管不住,那下场和结局就像她一样,没钱搬家,只能天天躲在楼里,守着四面窗子还有一个久久不坐人的椅子,为自己先前犯的错赎罪。
街坊邻居看似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真到了一栋楼里,就像是嘴上封了胶水,视线撞上了也会装作不认识。
祁柏年并不恨这个婶子,他知道她有苦衷,有不得不开口骂他的苦衷,他是他爹的儿子,都说父债子偿,那他老子都入土了也不让他安生几天。
如果是换在他十五那年,这婶子骂他,他高低会拍门骂回去,就是骂不回去,也会趁着对方在厨房刻意跑到窗边冷嘲热讽,但他现在挣钱打拼几年,深谙一个道理——是人,活着都不容易,有些人找到了活着的意义,有些人还在找,而有些人已经死了。
大家对红白事都熟视无睹,哪家办红事,老人就牵着孩子去讨一袋喜糖带回家吃,哪家办白事,这一天准是街坊邻居都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不去听楼下的哭丧和饶人的唢呐,坐在家里听着响炮的声音,默默抱怨几句,问着家里老人,“他们这白事儿什么时候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