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都带着常见的怜惜,倒看不出同命相怜,大概是可怜以后的自己,会抬起浑浊的眼睛道一句,“就快了。”
家里的人把棺材带老人送去田边,挖好了坑入土,一车接一车刻意哭丧的男人女人就止住了声,车上跟着自己爹妈来的孩子只会呆愣着眼睛看他们父辈的动作,重复这个哭丧的表情,然后在脑子里想回去之后的事。
年少不懂离别之苦,也不知人世悲欢有时并不相通,是阴阳两隔换来一个默然成长的机会。
殊不知年少时哭的泪究竟是替谁哭的,等到了识时务懂事的年纪,才惊觉,那若许年前的泪哭给年少无知被自己荒废的年华和青春了,之后许多年到入土,再感怀也哭不出一滴泪了,只有沉默过后的死寂。
可能是因为祁柏年少年时很少哭,也没把握住那个机会,以至于他心中再过惆怅也难以落泪,现在的年纪再去看“哭”这个字,那是一副很丑很傻见不得人的表情,祁柏年只觉得窝囊。
跑出那栋矮楼,他慌了神,自己去哪里找?毕竟是城边上,之前有一家诊所后来倒闭了,离这里最近的一家也在五公里以外。
祁柏年往楼道的道口瞥了一眼,肖仲和他交替着骑用的自行车被锁在铁栏杆上,他走上前扶着栏杆打量起来。
一经下雨天,破旧小区内,那些刷着绿漆的栏杆就变得潮乎粘腻,还会在掌心留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锈味。
祁柏年蹙眉,这锁没动过……他们走着去的?
天边惊起一道雷,晃的他睁不开眼睛,等视网膜上的黑斑退了下去,耳膜内的嗡鸣声渐起,他对这种感觉不陌生,自己很难吃上一顿饱饭,饥一顿饿一顿地走过来,身体早就是亚健康状态了。
等耳鸣隐没下去,祁柏年晃了两下脑袋,扶着掉灰的墙到楼口喊着,直到从后院那片梨园里传来嬉戏打闹的声音,他跟了过去。
雨点垂落了枝丫上的梨花,簌簌落满了整片院子,铁丝网圈着的梨枝从网孔那刺出,在住户的窗前绽开。
祁柏年浮着的心慢悠悠荡了下来,密匝匝的梨花下有两条腿,被雨水打湿后的裤管黏在小腿上,露出一截精悍的脚踝。
“大哥?”祁柏年的声音被雨声淹没,他拨开带着小刺的枝条上前,米白的梨花落了他一头。
额前的碎发也被打湿了,雨水顺着脸颊往锁骨下淌,他抬手拭去下颌的水珠,“大哥?奶糖?”
“咦呀呀!哥哥,是小麻雀!麻雀!我听到它叫我了!”小孩子稚嫩的嗓音颇具穿透力,笼罩着祁柏年的阴霾退了些。
“大哥?”他站在肖仲面前,奶糖坐在他肩上去够一落树枝上的鸟巢,他注意到肖仲脚边还有个奄奄一息的鸟妈妈。
肖仲握着奶糖的肩臂,冲他笑了一声没有回话,继续仰头看树枝上的鸟巢,“奶糖再加把力,很快就够到了!”
祁柏年忧心地在他身后托举着奶糖,两人一前一后,肖仲似是有十成的把握,但祁柏年还是抬高手去接。
半晌欢愉过后,奶糖抓着肖仲的耳朵,“哥哥,奶糖够不到,换……”她嘟着小嘴,抬手去揪祁柏年的手,“换小年哥哥来,小年哥哥一定能够得到!”
“好!”肖仲放下奶糖,朝祁柏年摊开手臂,温和地笑着,“来啊,甭跟我客气,上来!”
祁柏年垂眼盯着面前跪着的大哥,他仰首瞟了眼四周,有些小女孩似的娇嗔,“我,我……重,就不了吧?我能上树……”
肖仲起身弯腰抱上他,将他托举过头顶,“怕什么?我手稳得很,摔不了!”
奶糖张开双手在他腿边跳着欢呼,“举高高,举高高救小麻雀!小年哥哥比哥哥还要高咯!”
肖仲冲奶糖眯眼逗她,仰首伸眉对祁柏年笑说:“你看看奶糖,孩子开心,你就别推脱了。救完咱们带孩子回家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知道了,我救。”祁柏年笑着嘟囔,但心里是无比悲凉的,这种情绪从声音里听不出来,但眼睛有时骗不了人,他眼中只有颓丧和落寞。
生在潮冬的鹊鸟是飞不到春山的。
他好生捧着鸟巢,里面有三只刚破壳不久的小麻雀,连毛都没长出来,破壳渗的血水沾了他一手,肖仲将鸟巢里的三只小崽子捧在手心递给脚边的鸟妈妈看,还不停劝着,“别着急了,给你救出来了,你瞅瞅,叫得那叫一个响亮!”
奶糖弯腰围在鸟妈妈身边,倏然撩起衣服跪在鸟妈妈身前,“麻雀麻雀,祝你到天国安心,小麻雀有我哥哥们照顾了,你安心睡觉吧。”
祁柏年嘴角几不可查地扬了一下,揉了揉奶糖的头,“奶糖是乖孩子。”
肖仲抱起奶糖,另一只手伸到祁柏年面前,“走了,跟我回家了。”
“大哥……”祁柏年犹豫片刻,手已经被攥到肖仲手中了,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喊我大哥,叫我肖仲就行。怎么不听?”
祁柏年嗫嚅半晌,“肖哥,没事……你比我大,我喊哥是规矩,做人要守本分,这是你教我的。”
肖仲笑着弹了下他的脑壳,痛的他直呲牙,似是在刻意打趣他,“小子,你这也太听话了。小心教别人欺负了还不知道!”
“……嗯。”祁柏年没想通这句话跟他规规矩矩喊肖仲是哥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我在哥面前守规矩,在外面不会被欺负的,我有大哥给我撑腰。”
肖仲咧开嘴乐呵呵笑了,搭着他的肩膀往下压,“好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