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气氛有些凝滞。几块色彩混乱、质地粗糙的“失败品”如同无声的嘲讽,摆在实验台上。黄道月指尖捻过那僵硬扭曲的丝线,目光却越过这些,落在了角落里那几张铺开的图纸上——那是研究员根据古画和文献初步绘制的缂机草图,结构繁复,与她们现在使用的织机截然不同。
“问题,可能真的出在织机上。”黄道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判断,“缂丝‘通经断纬’,要在极细的经线上用无数小梭子精雕细琢,对经线的张力、开口的清晰度和稳定性,要求肯定远超普通织机。我们现在用的改良织机,根本满足不了缂织的特殊需求。”
她的话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团队成员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张师傅若有所思地点头:“黄总说得有理。古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祖宗能织出那样的神品,用的家伙什,定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方向既定,Kesi攻关小组的工作重心迅速转移。复原缂丝技艺,必须先复原那失传已久的缂丝织机!
任务的艰巨性很快显现出来。关于古代缂机的详细图纸或实物,几乎是空白。团队只能像大海捞针般,从浩瀚的古画、模糊的考古报告拓片、甚至是一些偏远寺庙斑驳壁画的角落里,寻找古代缂机的蛛丝马迹。
研究员们对着放大的宋代《缂丝仕女图》、元代《缂丝陀罗尼经被》的局部细节,试图分辨织机的轮廓和部件;考古团队则翻阅着近年出土的、与纺织相关的墓葬报告,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小块织机构件的残骸。李薇带领的设计师们,也发挥特长,从艺术史的角度分析画作中织机的结构比例和操作方式。
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拼图游戏,线索零碎而模糊。有时,一幅画中的一个细节似乎解开了某个谜团,但很快又被另一份文献的记载所推翻。团队常常为了一个部件的形状、一个连接的方式争论得面红耳赤。
就在这时,黄道月脑海中那些属于黄巧儿的、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开始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她无法完整地回忆起缂机的全貌,但当看到某些草图或讨论到某个结构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或者一个突如其来的细节印象,会让她脱口而出:“不对,这里的角度应该再倾斜一点。”“这个地方,好像有一个可以调节松紧的木销子……”“我记得……好像是用一种很韧的藤条来控制综框的升降?”
这些零星的“直觉”往往缺乏严谨的逻辑支撑,起初甚至让负责绘图的研究员感到困惑。但当他们尝试着将这些“直觉”融入设计时,常常发现原本卡壳的地方豁然开朗,或者与其他线索形成了奇妙的印证。渐渐地,团队成员们,尤其是张师傅,开始对黄道月的“灵感”深信不疑。
“黄总这脑子,简直就是个活的数据库!”年轻学徒私下里忍不住感叹。
张师傅,这位老木匠出身、对传统榫卯结构有着深厚造诣的老匠人,在织机复原中扮演了定海神针的角色。他佝偻着背,戴着老花镜,日复一日地伏在巨大的绘图板前。他将团队搜集到的所有碎片化信息——古画的线条、文献的描述、黄道月的“直觉”,以及他自己对织造原理和木工结构的理解,一点点地融合、消化,再用粗粝却无比精准的手,将它们转化为一张张详细的结构图纸。
他不仅懂木工,还自学了现代工程制图和力学知识。他会和研究员讨论经线张力分布的最优方案,会和年轻学徒解释不同木材的特性和适用部位。每一根梁柱的尺寸,每一个榫卯的咬合,每一个传动部件的设计,都凝聚着他数十年的匠心和智慧。图纸画了改,改了又画,废弃的草稿堆成了小山。
复原古织机,不仅结构复杂,材料也是一大难题。“这种硬木,纹理要直,还要有足够的韧性,不易变形……”张师傅指着图纸上一个关键的承重部件,“现代常见的木材,要么太脆,要么太软,都不行。得找老料,或者特性相似的特殊木材。”还有一些关键的金属部件,比如用于精细调节经线张力的螺钿或齿轮结构,古代可能是用青铜或铁手工打造,现代要复刻,不仅需要找到合适的金属材料,还需要高精度的加工工艺。
王立军看着那越来越长的特殊材料采购清单和外协加工的高昂报价,眉头拧成了疙瘩,但他这次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去协调资源。他知道,黄道月下的决心有多大,也隐隐感觉到,这台织机一旦复原成功,将是锦绣坊真正的“镇山之宝”。
经过反复的设计修改和材料寻觅,几个月后,在锦绣坊下属工厂的一个独立车间里,第一台复原缂机的原型制造工作,终于正式启动。
没有流水线,全靠手工打造。张师傅亲自操刀,带领着几个手艺最好的木工和钳工师傅,以及那几位被选入攻关小组的年轻学徒——他们不仅要学缂织技法,也要懂织机构造。车间里,锯木声、刨削声、金属敲击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这是一个不断试错和调整的过程。图纸上的完美设计,在实际制作中总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一个榫卯的角度稍有偏差,就可能导致整个框架受力不均;一个金属部件的精度不够,传动起来就会卡涩。每当遇到难题,团队就会停下来,围着半成品的织机反复研究、讨论、修改方案,有时甚至推倒重来。
黄道月几乎每天都会来车间查看进度。她不像张师傅那样能亲自动手,但她总能在关键时刻提供“神来之笔”。一次,在安装控制经线开口的综框提花装置时,团队遇到了麻烦。按照图纸设计,结构复杂,部件繁多,调试起来极其困难,而且稳定性很差。“这个地方,如果用柔性连接,会不会更好?”黄道月盯着那复杂的联动杆件,忽然说道,“我记得……好像有一种用细韧竹片或者牛筋,通过巧妙的杠杆组合,来实现多片综框的精确升降,结构反而更简单轻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