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母的脸色明显僵了。
“……跑什么跑,”缓了几秒,她才开口,“在这过夜又没床睡,回去躺着不好吗?我又不是……”
“妈,”桑群看着她,目光平静,“住到30号吧,我已经缴费了。”
他看见母亲的眉头下意识蹙起,原来她的眼尾早长了细纹,苹果肌抬起的时候才能察觉到。
唇瓣颤动了一下才出声,桑群认出这是她酝酿怒气的征兆。
“好端端的乱花什么钱?就这么一点小伤,躺几天就好了,”桑母的语速有些急促,对他的做法很不满意,“就是去社区医院,人家也是一样的说法,那里买药还打折呢……”
“你这是骨折,不是擦伤。”
“有什么区别?”桑母反问,“我又没那么娇气。”
有的。
桑群看着她心想。
曾经有的。出门前反复挑剔妆容服饰,喝不下过烫或过凉的水,每天细致地打理自己不少于三次,接受不了身上任何的邋遢和脏污。
可现在呢?
“医院就是骗钱的勾当,”桑母继续说,“他们都不能保证治好每一个病人,却还是要收钱。要不是那神经病雇主非要打120,我也不会来这里……”
“可是,”桑群开口,嗓音是他惯常的冷冽声线,“这些年我们都没有好好为自己活过,应该想想以后的事了。”
剩下的话被堵在喉间,桑母顿了顿才发出声音:“……什么?”
“没几年了,现在既不是最急迫的时候,也不是我们最潦倒的时候,”桑群说,“不能再在原地待着了。妈,你看见了,我在试着往外走,你也要一样。”
桑母张了张嘴,几番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得低低道:“那能一样吗。在截止日期之前,我没有选择……”
“你有选择,”桑群说,“你只是不愿意给自己选择。”
桑母没说话。
桑群:“假装无路可走,就可以逼着自己一直前进下去。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需要歇一歇。”
“你真是,”桑母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声音低低道,“跟被年年附体了似的。”
桑群点头:“是他告诉我的道理。”
桑母看着他叹了口气,头一次没有以唇枪舌剑回应他,而是真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那是你的想法,但不够全面,”桑母说,“工厂最近不景气,不知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你已经高二了,马上就要高考,就算决定要好好为自己活下去,可你难道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吗?”
桑群怔了怔,他确实没想到这么多。
“工厂……”
桑母挥了挥手:“生意的事,你小孩子也不懂,不如好好努力学习。”
桑群抿了抿唇:“总之,我们都应该对自己好一点了。你也赞同这句话,对吗?”
桑母叹气:“我敢说不对吗。”
桑群:“……”
“年纪不大,倒安排起你妈了,”桑母别过脸,不愿与他多说,“还先斩后奏,钱都交了才跟我说……你要待就待吧,睡地上别着凉就好,哼。”
桑群:“你真的不去上厕所吗?”
“……你有病吧,”桑母毫不客气,“我就是要上,叫护士来扶我,叫隔壁床大姐来扶我,自己扶着墙蹦过去,也不会让你扶。”
隔壁床大姐快睡着了,闻声迷糊睁眼:“叫我……?”
“啊没事,大姐你睡吧,”桑母回头道,“听懂了吗。”
桑群:“……事儿精。”
桑母:“半斤八两。”
“我出去跟年年说一声,让他先回去,”桑群起身,盯着她,“别跑了。”
“神经,”桑母白了他一眼,“我跑得动吗。赶紧去送年年,已经不早了。”
这时候倒是承认自己确实受伤了呢。
桑群出门,远远看见阮牧年坐在椅子上,低头戳着手机。
他走过去,看他的侧脸莫名手痒,伸出手指在对方的下巴挠了挠。
阮牧年吓了一跳:“聊好了?怎么走路没声啊。”
不知道在戳什么,居然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是熄屏。桑群没多问,只是道:“嗯,聊好了,没吵架。”
“阿姨愿意住院了吗?”
“不住也得住,”桑群说,“我倒是没想到……原来是我这阵子的改变,让她始终不愿意放过自己。”
工厂这些年一直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母亲也说要倒闭好多年了,愣是强撑到现在。
反倒是自家那个从小叛逆的儿子,忽然愿意发奋学习了,当母亲的能不多想吗。
学业、补习、高考、大学,想到这些,生活的重担又重重压下。
桑群有一点说的没错,他们都不愿给自己留选择。
无路可退,母亲就能咬一咬牙,继续攒钱养家;无路可退,他就能冷着一张脸,避开所有社交和冗繁的学业,继续见缝插针为生计奔波。
可也正如阮牧年所说,只要他站在阳光下,就会被牵住手。
拉他一把的人会笑,会用很认真的眼神看着他,然后他们一起奔跑,在阳光下。
对于他来说,这个人是阮牧年;对于母亲来说,这个人只能是他。
阮牧年的手躺在掌心里,没用力的样子软软的,捏起来挺好玩。
他捏了一会儿,被人反捏一把才出声疑惑:“嗯?”
“要被你玩坏了,”阮牧年赶紧抽回自己的手,“我刚刚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啊。”
“什么?”
“我说,周一还要上课,你周日晚上……”
“回去睡,”桑群说,“钱已经交了,退不回来,我妈应该不会再搞什么幺蛾子了。”
阮牧年点头:“那我回去了哦。”
东西蛮多的,桑群留了一些水果,给他减轻负担。
“桑桑,晚安,”阮牧年站在台阶底下,仰着头说,“睡个好觉。”
桑群点头,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嗯,晚安。”
阮牧年偏了偏头,奇怪道:“摸我脸干嘛。”
桑群怔了一下:“没什么,顺手。赶紧走吧。”
他把手掌盖在阮牧年额头上,轻轻推了一把。
“哎呦。”
阮牧年揉着脑袋走了。
真是奇怪。
桑群站在原地,看着阮牧年的身影钻进网约车车门,在窗里冲他远远挥手。
心里居然有点不舍,是最近住一起太习惯了吗。
以前他要是对阮牧年动手动脚,想做就做了,就算年年问了一句,他也会说“想摸就摸了”或者“你也摸了”之类。
今天居然含糊搪塞过去了,不像他的风格。
桑群想了半天,为什么要伸手摸?因为站在那个位置,身后的灯光正好照亮阮牧年脸上那一小块皮肤,看起来白白亮亮的,让人很想试试手感。
事实证明手感也很不错,软软滑滑的,可爱。
想什么呢,桑群晃了晃脑袋,年年一直很可爱,不是么。
还是赶紧回病房吧。
尽管这是连桑母都认可的事实,也经不住桑群偶尔心生怨怼。
第二天一大早,周末,阮牧年背着书包出现在病房里,跟每个醒着的人都打了声招呼。
然后,他掏出了书包里的作业,递到桑群面前。
“这周末的作业,怕你忘了特地帮你带过来,”阮牧年笑着说,“要记得写哦。”
桑群:“……”
阮牧年可爱?可爱在哪里?
自己绝对是眼瞎了。
还有个更瞎的,桑母满脸欣慰:“年年真体贴呀,桑群,还不快收好。”
桑群:“……”
谁来为他发声。
可怜的桑群在医院待了整个周末,除了尽心尽力服侍受伤的老母亲以外,还要完成邪恶大魔王带来的破作业。
“作业做完了吗?”阮牧年趴在沙发靠枕上问。
桑群瘫在冰冷的书桌椅上,半死不活:“嗯。”
“明天早上的体育课,还有后天下午放学,接力赛都安排了训练,”阮牧年打了个哈欠,“别忘了去哦。高璋问我你为什么没通过……”
桑群闭上眼:“嗯……”
“……他的申请,我说你换号了,”阮牧年翻了翻沙发,扯出半条还算平整的毯子,胡乱盖上,“记住咯,我是明天早上告诉你要去练习的……”
“嗯……嗯,”桑群挣扎地站起来,不想再管桌上乱七八糟的作业了,反正明早阮牧年会帮他收好,“知道了。我关灯了。”
客厅的灯熄灭,桑群摸索着走到沙发边,帮某个小团糕把背上被毯拉好,保证不漏风。
在他肩上拍了拍,桑群低声说了句:“晚安。”
“嗯嗯……安。”阮牧年闭眼呢喃着,连字都吐不清了。
桑群下意识要给他一个晚安吻,却在俯身到一半的时候顿住,最后什么也没做,回到了卧室。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这几天亲近阮牧年似乎会让他感到不自在。
但桑群实在太困了,沾上床没几秒,就放弃了思考,扑向黑甜的深眠。
就连阮牧年明明今天没来医院,却也跟他一样累的怪异都顾不上去探究。
第二天一大早,体委张什么高什么就一脸委屈地来兴师问罪。
“六爷,”他皱着脸双手捧心,努力凹破碎感,“这都两天了,你怎么还没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啊?”
桑群张了张嘴,想起来了:“……我换号了。”
“真换了?”体委一脸不信地看了看阮牧年,又看了看桑群,“那新号是什么,不能推我一下吗?”
“不能。”
体委一脸悲愤:“太不公平了,为什么牧年就可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