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杏儿注意到一直不说话的牧溪,就走到他面前轻轻摇了摇腰带上悬挂的金铃,牧溪总算正眼看着司徒杏儿投去诧异的目光。
“你知道范衡当年为什么会离开妙仁医馆吗?”司徒杏儿完全将范衡视作空气般问向牧溪。
“公子以前在妙仁医馆待过?”怪不得他处理起心花怒放镖来那么得心应手。
上官逸扭头看像窗外,范衡在妙仁医馆的那段时间确实给人体验相当差劲。“姑且算是我半个徒弟吧,只是,衡儿,你的心太冷,比起救人,你明显对病人的死亡更感兴趣。”
司徒杏儿也附和着,“你那时候搞的行为艺术确实惊悚了点,我那时候还是小姑娘,你居然带我去坟堆解剖刚埋的尸体,一本正经给我解释女尸乳岩深入赘生的方向,男尸/精/室膨大怪异到将肚皮都撑得像青蛙,还有萎缩的像核桃一样的脑髓……你还真不怕给我留下童年阴影。”
“所以上官逸师傅怕我把涵虚和杏儿带偏,就早早将我赶出师门了。”范衡补充道。
“我还是晚了一步,”上官逸痛心疾首道,“杏儿已经让你带歪了。”他是万万没想到,杏儿一个小姑娘,居然整日跟范衡这个不择手段的奇葩沆瀣一气,最后混成了洛阳有名的疯子药师,不过好在司徒杏儿还不像范衡那般冷漠,至少在是将病人的痛苦看在眼中的。
“所以,离这个毒货远点。”司徒杏儿和上官逸异口同声劝牧溪道。
“其实……我并没有觉得公子的行为有多么不可理解。”牧溪道,“医术的进步本来就是建立在累累尸体之上,上官师傅执着于救治生命,范衡执着于理解死亡,知生,亦可知死,”
上官逸瞠目结舌看着牧溪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果然,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这俩货也算天生一对。
范衡眼见医馆中等候的病人越来越多,张涵虚在外边忙的团团转,只好辞别上官逸和司徒杏儿。
“是父亲让你们在牧溪面前揭我老底的吧。”临走前,范衡问道,幸亏是牧溪,要是别人的话指不定怀疑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呢。
“你都知道何必多问,”上官逸打开门,“你以前确实很混账,我也希望你能领悟哪怕一分的医道慈悲,牧溪无法将你带离深渊,你甘心一辈子沉沦孽海?”刀需要的是刀鞘,而不是与之同样锋利的刀刃。
“上官大夫什么时候改行当说客了?”,范衡往牧溪方向靠了靠,朝上官逸离开的方向毫不客气地嘲讽道,“你的心脏一定被分割成无数个均等的格子,里边装着均等的慈悲,这样多好,只要需要,就可以掏出一格慈悲去抚平伤痛了,当然,除了你自己的伤痛。”上官逸总是说,为人医者必怀仁心,救死扶伤莫问正邪。但在范衡眼中,上官逸已然成为悬壶济世光环的祭品,令人钦佩的悲壮。
“你不懂……生命究竟多重。”上官逸摇头快步离开,司徒杏儿也紧跟着上官逸的步伐,回头给了范衡一记眼刀。
范衡剩下的时间并没有被安排,便跟牧溪一起回思源山庄,重新温习着之前在金陵学到的曲目,花朝节时期的曲目总是透着轻盈的生机,牧溪出神地看着范衡随风飘动的衣袖,范衡轻拢琴弦朝牧溪轻笑,牧溪连忙将视线移向别处,正好看到海棠树下的雁翎刀,慌忙捡起刀练习身法,范衡也配合地弹奏起肃杀的曲目。只是没有持续多久,范衡看着牧溪凌厉的身法,忍不住捡了刀鞘跟牧溪切磋起来。
“阿牧,你的刀法进益不少。”范衡望着近在眼前的刀锋赞赏道,“我无法从你手中逃脱了。”
“比起阿一呢?”牧溪将刀收回鞘内问道,范衡受了重伤还是可以迅速杀死阿一,而他却没有必胜阿一的把握,范衡的身手其实远在他之上。不过,至少可以先以阿一为标尺,看看他现在到底在哪种境界。
范衡慢悠悠坐回石凳上给自己和牧溪倒了杯茶,“阿一年纪比你长十多岁,境界已近瓶颈,而且他心魔太重,无法再有什么突破,你无论是天赋还是潜力,都高于他。”
“那比起公子呢?”牧溪追问道。
范衡无奈地将茶杯递给牧溪笑道:“我已经是你的俘虏了。”让牧溪跟他比确实太不公平了点,他累计了两世的武学经验,牧溪才十几年,不过只要牧溪悟性够高,他将会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刺客。
牧溪神色尴尬地接过茶杯,就知道范衡不会说出什么值得参考的话。自从他跟范衡表明心迹后,范衡的情话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经常搞得他心脏狂跳,期待下一刻的拥抱或亲吻。
“公子……”牧溪看着范衡被茶水打湿的嘴唇,强行压制着不定的心猿问道,“你以前掘坟剖尸的原因是不是正如我所说的?”这种时候就该用沉重的话题驱散暧昧的气息。
“你说的很对,”范衡放下茶杯答道,“我进入妙仁医馆,与其说是为了学习岐黄之术,倒不如说是为了测量生命的重量,我看过人如何从产道出生,也看过人们在病痛的折磨下痛苦呻吟。生来啼哭,死后哀叹,人生变化无常,可死后无疑都是同样的僵硬与灰败,与世长辞。死亡是永恒不变的恐惧,那时候的我太过狂妄,居然想一窥这份恐惧的真相。”
“你看到了什么?”海棠枯萎的叶片掉在牧溪肩头,牧溪却没有拂掉。
“空无。”范衡越过牧溪肩头望向海棠树上的花蕾,“死人的时间是停止的,在死去的瞬间,生命的重量就已经转移到活人这里。”范衡指了指自己心脏位置道,“当彻底被人遗忘的时候,重量回归于零,若说真的看到了什么,便是死亡的多重境界吧。”
牧溪静静看着范衡,好像要从他身上找什么可以抽离的感性。“那上官大夫为什么会说你不懂生命有多重?”
范衡走到海棠下,斑驳的树影照在他脸上。“阿牧,你知道亵渎尸体为什么会被判有罪吗?”
“因为人之所以为人,他应该在死后享有与生前一样的尊严,这是对生命的敬意。”
“那么,最初制定这条规则的人是出于善意才保护已经成为空无的尸体喽。”范衡斜倚在树下等着牧溪回答。
“只怕不是。”牧溪摇头道。
“你很敏锐,”范衡发簪上落下一根黑色的羽毛,范衡将它摘下放在手中把玩,“人们一开始是对死亡抱有畏惧的,尤其是看到尸体腐烂生蛆,最后化为一堆白骨,彷佛是是发泄生前的怨气一样,恐惧与日俱增。他们害怕死者的怨气,害怕终将来临的死亡,他们是出于恐惧才会保护尸体的,那时候坟墓也随之诞生。”
“公子是想说这条规则是错的吗?”
“不,我只是想重新对这个罪名做一下解释,”范衡一口气吹走手中的羽毛,“我说过,死人的时间是停止的,生命的重量会转移到活人身上,转移的对象是谁?妻子对丈夫,孩子对父母,兄弟对姐妹?他们会在坟墓前痛苦流涕,会因为害怕死者在阴间受苦而给他烧纸钱。亵渎尸体,更真实的罪名是亵渎生者对亡者的眷恋。”
牧溪忍不住走近范衡,树枝错落的阴影同样落在他身上。“你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才放弃掘尸的吗?”牧溪问道。
范衡忍不住低笑一声,将牧溪身上的枯叶拂去说道:“阿牧,你这就太高估我的良知了,我当时只是因为尸体无法给我期待的答案与价值而已。亵渎尸体的道理是我在很久之后知道的,所以也多少明白了上官逸为什么会那么无法接受我过去的残酷。”要说是什么时候明白的,可能是他心中多少产生一些名为眷恋的感情之后吧。
“海棠快要开花了。”牧溪望向头顶上满树的花蕾,“我记得第一次进公子庭院的时候海棠花期已过,今年总算可以一饱眼福了。”
“可惜我庭院就这一株海棠,阿牧你要是喜欢这些,我再去花市多买些花草,好好装点一下这个庭院。”
范衡也顺着牧溪的目光看向还未开放的海棠,他以前不是在苦练武功,就是窝在院中看书弹奏箜篌,几乎不怎么打理庭院中的草木,海棠树未经修剪树形也变得古里古怪,这以后可是他跟牧溪的爱巢,趁这个机会跟牧溪一起收拾一下也好。
于是范衡便兴致勃勃拉着牧溪庭院中走动,将自己对庭院花卉安排想法告诉牧溪,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在西厢房旁边搭一个缠满牵牛花的秋千,在海棠树下栽上月见草,看它在夏夜虫鸣中沐浴着月光开放。
“对了,我们还可以在这儿沿着墙根种上可以去除蛇虫的绿植,比如……”范衡摸着下巴正在思考什么比较合适的时候,外边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秦卿。”牧溪从脚步声中快速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没多久,秦卿通报的嗓音响起,范衡将秦卿迎进庭院,如果平时没有特殊事情,秦卿很少亲自进入他的庭院。范衡连忙问起缘由,秦卿也将他刚收到的信息告诉范衡:蓬莱的越华磬老前辈和他女儿后天就要来到洛阳,越老前辈是庄主的故交,庄主走之前交代过一定要好好尽地主之谊,这事由范衡负责。
“可能是旅途中有什么安排取消了,才会提前这么早来洛阳吧。”秦卿猜测道。本来应该至少在十几天后才到的,提前这么多,他可要先去准备了。
秦卿话不多说,将越华磬的消息告诉范衡后便急匆匆离开了。
“蓬莱越家?”牧溪再次确认道。蓬莱越家可是齐鲁一带最富庶的名门旺族,光是用来出海经商的大型货船就不可胜数,家族中的子弟无一不是商业大亨,海外,西域,交趾,东瀛……都有他们的踪迹,越华磬就是他们一族的族长,膝下只有一名掌上明珠,名叫越红尘,人称红尘仙子,长得宛若天仙下凡,每年提亲的人把越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越华磬却依然没舍得将女儿这么快嫁出去。
范衡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并告诉牧溪,越老前辈和他女儿十年前曾经来过洛阳,他,范鸿,还有范桐陪着她女儿越红尘在洛阳玩了好几天,这次也跟上次那样,伺候好这位大小姐就成了。
“公子原来和大名鼎鼎的红尘仙子是青梅竹马。”牧溪抚弄箜篌琴弦幽幽说道。
“可再别提那位大小姐,”范衡苦恼地揪下一片草叶叼在嘴边道,“她在洛阳跟我们一起时才九岁,整天跟我们玩行侠仗义的家家酒,她是女侠,范桐和范鸿是苦命兄妹,我是作恶多端的坏蛋,负责在受到她软剑制裁后喊女侠饶命。”
“为什么是你负责演坏蛋?”牧溪好奇地问道,“不应该换着演吗?”
“因为坏蛋演完之后就可以死掉下场了,”范衡调皮地眨了眨眼,“就不用再跟大小姐对戏,听她那些大义凛然的台词了。”这样他就有时间暂时溜号去找二叔学箜篌了。
牧溪闻言手指恍然离开琴弦,这才发觉刚才琴弦在他指尖留下不轻不重的划痕。“想必越红尘现在已经是行侠好义的女侠了。”牧溪揉搓着自己的指腹说道。
“红尘仙子还是红尘女侠这是后话,”范衡看着落下的夕阳,“明天我们会见到一个更加棘手的女人。”
“谁?”
“南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