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邹以汀立着不动,只皱眉问,“你为何在此。”
“煮汤啊。”
“汤?”
“将军要来喝一碗吗,我多加了两勺蜂蜜,很香甜。”
“……”邹以汀沉默须臾,忽然转过来,“可。”
他脚步沉稳,心却有些虚浮。撩开门帘进入小厨房,扑鼻而来全是甜腻的味道。
乾玟今日一身鹅黄的袄子,驱动着轮椅来来去去,端碗盛汤,看上去就像一只忙碌的蜜蜂。
嗡嗡嗡,嗡嗡嗡。
邹以汀不由捏住鼻梁:他好像喝多了。
不一会儿,二人便面对面坐在小厨房的长桌边。
邹以汀端起一碗蜂蜜醒酒汤,熬了一下午,所有的甜都在汤里,一口下去,只觉一股甜丝丝的暖流从舌尖滑到胃里,抚平了胃部的不适。紧接着暖气升腾,漫漶了筋脉,点燃了身体的暖炉,热烘烘的,蔓延到心里去。
哪怕小厨房的窗户开着,有寒风灌进来,他也不觉得冷。
“多谢。”
乾玟边剪蜡烛,边装作不经意问:“知府大人同意安顿流民了吗?”
白日那司马说什么给了粮食,都是唬人的场面话,若真给了粮食,张二兰早带着人去下个目的地碰运气了,哪里还会差点饿死在郊外。
“嗯。”
邹以汀放下碗,难得踟蹰了一会儿没说话。
这宋知府是个什么样的人,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就算答应安顿流民,也不过是嘴上说说。
乾玟把剪下来的烛心扔掉,抄起身后的汤婆子:“将军若信我,我带将军去一个地方。”
邹以汀是不怕她做什么的,他武功高强,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总有法子逃脱,而眼前的女人身份可疑,甚至可能身怀毒药,却手无缚鸡之力,若真要暗算他,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一。
邹以汀心里计算一番,便应了。
由乾玟自行推着轮椅带路,二人从宅院的后门而出,很快来到明城的边缘。
城墙下有个暗门。
乾玟道:“我今日进来时偶然瞥见的,我们可以钻这个地洞出去。”
邹以汀:……
他好像当真喝醉了。
莫名其妙的,他就真的跟着她钻了这个地洞。
地洞不窄,够她推轮椅的。
她在前面领路,邹以汀就莫名信任地跟在后面,地道里弯弯绕绕,有不少岔路,他跟得紧了些。
甚至没发现,她们之间的距离愈发近了,只有一步之遥。
从后面看,乾玟的头发乌黑顺滑,长长的坠在脑后,只盘了一个发髻,十分简约,但那簪子确是极名贵的黄玉,极称她。
她的耳坠子是朱红色的,在灯笼的暖光下一晃一晃的,也闪着光。
邹以汀大脑忽然一片空白,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天她喝粥的画面。
仿佛整个人都被奇怪的空气包围,像是慢性毒气,而每一次呼吸,都会把这些毒气吸入肺腑,让大脑瘫痪,让胸口酥麻。
他甩甩脑袋,用力把那些奇怪的思绪甩掉。
二人很快来到地道的出口。
一个城池,修了这样一个地道,非同寻常。
乾玟早在入城时就以极佳的目力瞥见了地道入口,她只需一眼,就知道这明城知府背地里在做什么勾当。
她不用踩点,也知道这地道是通往郊外的,方便她们夜里面交易。
宴上,宋知府答应了邹以汀,并且拍板立刻派司马前去安置流民,彼时司马的队伍正好来到郊外。
二人出了密道,从一个无人的驿站出来,一人一边,躲在驿站的大门后。
“司马大人,怎么这么晚还要咱们执勤?”
“别提了,都怪那个姓邹的,真是煞星,他是什么圣父转世啊,非要咱们安顿这些流民。”
“那我们真要想办法安置她们吗?”
“安置个屁,知府大人都说了,交不起税租的都是奴隶,要进明城的,直接按个奴籍,不愿意的就甩鞭子,赶到远点的、河东军看不到的地方。”
“是!”
乾玟:这怎么不算一种“安顿”呢?
她冲对面的邹以汀促狭一笑。
邹以汀沉静的面容隐在门后,瞧不出情绪。
乾玟冲他“噗呲”一声,招手:你来,我还有新东西给你看。
二人一路往山上去,躲在一个小小的山坡后。
山坡下,正是流民们露宿的地方。
几个流民睡不着,在抱怨。
“都怪那个什么河东军,你说那个邹将军是不是真就天煞孤星,他来了以后张二兰也死了,眼下明城官府还要让我们入奴籍,不入还要挨鞭子。”
“晦气,真是太晦气了。”
乾玟转过头,低声笑问:“将军眼下作何感想?”
他沉默着不答话,她继续道:“你看,人就是这样,你以为在救她们,却什么都没得到,甚至还招人恨。”
上辈子,她一直查不到邹以汀为何会一步步落到那个地步。
那些被抹去的痕迹,她如今一一走来,发现哪哪都是陷阱。
堕落的不是身份,而是心。
她正看着他一步步被打击成日后的模样。
只见邹以汀睫毛颤了颤,只道了八个字:“我做这些,问心无愧。”
乾玟忽而一怔。
上辈子,天降横祸,她濒临绝境的同时,还腹背受敌,遭尽背叛。
她跌落山崖,背上的刀伤哗啦啦流着血,腿上还插着一柄带着钩刺的飞羽剑,她以为她要废了,横尸在镇潮关的时候。
有一个人,摒弃了身份,摒弃了家国仇恨,义无反顾救了她。
他背着她攀爬悬崖,翻山越岭找医师,他把自己的口粮都给她,饿的时候只吃草皮,他在猛兽的利爪下保护她。
当时她问:“你是渤国将领,我是夏国皇女,你我迟早战场一战,你何必救我,取我人头立功不好?”
他把剑从虎口中拔出来,一身的血,却道:“我救你,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这样的问心无愧却从来换不到一句感恩。
乾玟收了思绪,掩下眼底的情绪:“跟我来。”
她带着邹以汀来到另一个山坡,竟是另一番景象。
好些个得了河东军干粮的流民,都将干粮十分珍视地抱在怀里。
一家三口在角落里瑟缩着,珍惜地分着干粮。
“娘,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家吗?”
“嗯,邹将军给了我们吃的,够我们回家了,再不济,路上娘找个活计干,总能攒够盘缠回家的。”
“那邹将军是个好人。”
“邹将军是好人,河东军也是好人。”
“我将来也要当士兵,也要参军。”
“瞧,”乾玟笑道,“也不都是无用功。”
邹以汀只是盯着那一家三口,看着她们相拥着沉沉睡去,像在看什么稀世大熊猫。
他看了好久好久,久到母女俩都睡着了,久到司马那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隔着一步半的距离,乾玟见他丝毫未动,都想捡树枝戳一戳,看看人是不是傻了,风化了。
邹以汀豁然低下头,再抬眼时,眼眶中竟浮出几分初次经历的闪躲和无措。
“她们……是在真心感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