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娇俏的小娘子收了笑,静静看着梁仁弼。
刘绍樊委实不忍,上前去将梁仁弼扶回椅子上,唱红脸:“梁兄,死罪难免,可怎么个死法却不同。梁家就这么一棵独苗,你将罪责揽下来,替他挣一线生机,不好吗?”
梁仁弼只拿浑浊朦胧的眼去看江谈夙,不是她说的,便不得作数。
江谈夙由他看着,也由梁岱衡在地上抽气。
屋内顿时陷入漫长煎熬的对峙中。
梁仁弼就在儿子喘气声中,根骨一寸寸萎靡下去。人到生死处,方知生死重,他夺人性命时无甚感受,临到儿子被夺性命时,才体悟生来不易。
“江侯爵能保我儿不死吗?”
直到此刻,梁仁弼仍只信江谈夙背后的江展祺。
江谈夙:“这话你问江侯爵去。”
梁仁弼气闷,无可奈何,又问:“那你有能力保我儿不死吗?”
“当然。我既与你谈条件,怎会没有把握?”
其实江谈夙心中没有把握,她手中八百兵,打谁都困难,可谈判席上不能自曝其短。
梁仁弼显然也不太相信,可他没有选择,便重重哽咽:“我信你。你要将他安置在哪里?”
江谈夙知晓梁仁弼是在试探她,便将心里谋划说出来:“送去扬州。”
江家出身扬州,反言之,扬州是江家的老本营,梁岱衡藏在哪里,也算安全。
“他在扬州无所依傍,怎么活?”
为人父,临到死都是在替儿子谋划活路。
江谈夙有一说一:“他是戴罪之身,能活着就不错了,总之不会充当部曲,也不会叫他饿死病死。”
不做部曲则不是奴,不饿死病死则有温饱保证。梁仁弼无话再说。
梁仁弼顺着椅沿滑下来,跪坐在地上,朝江谈夙哀声请求:“能否等他清醒,我与他多说两句话,再送走他?”
江谈夙皱眉,恶人要求可真多,但也不说不行,催促:“行了,我已宽容至极,其余的事看你如何交代再说。”
刘绍樊眼识老练,审人审出经验,立刻斟了一杯茶水递予梁仁弼,叫他先润开嗓子。
梁仁弼牛饮一通,怅然流泪,说:“江亭侯,你认得陇西监牧郅故长吗?”
“你说下去。”江谈夙不正面回答他,让刘绍樊作笔录。
梁仁弼兀自说下去:“郅故长与云中驻守真定的监牧是义兄弟。此事就连枢密院的人都不一定知晓。”
江谈夙笑言:“如此机密你怎么知晓?”
梁仁弼叹息:“早年郅故长喝醉了说的。幸好事后他不记得,否则我也走不到今日这条路。”
江谈夙:“陇西与云中监牧是义兄弟又如何?”
梁仁弼:“如何又不如何。”他打太极,道:“我监马自盗,送马去甘凉,也是郅故长的授意,官场授意本就无需直白地交托。他只是指点我与高璋同进出,马场之事全交由我处理。如此想来,高璋向西凉殷勤献马,郅故长知道,却不阻拦,一是也想傍上西凉王,二是另有所计。”
“依你看是一还是二?”江谈夙好奇打探。
一与二,简直天差地别。
选一。郅故长若有心投靠西凉王,那么云中监牧也是西凉王的人,换言之朔北一大片土地都早已心归凉州,大朔北边已被蛀空。
选二。郅故长假意奉迎西凉王,实则和云中监牧沆瀣一气,联合东南室韦与渤海诸小国,又是另外一种局势。
梁仁弼也没有正面回答,反问:“县主知晓马瘟病吧?”
江谈夙点头。
梁仁弼:“那依你看,阿拉善河虫疫凶险,会导致什么?”
江谈夙脑子转个弯,答:“导致陇西的马不能从阿拉善河运往甘凉,只能走内陆山路。山路崎岖,送马难度大许多,加之路上有关卡,马匹数量就会受限。”
“没错。”梁仁弼双目隐闪惊喜,他有心要看这位金娇玉贵的县主是不是草包,但她对答从容,不是胸无丘壑的人,因此反倒生出一点点欣赏。
他继续道:“高璋不愿意断了与西凉王的生意,郅故长不愿让西凉王太早知晓虫疫的事,所以我才烧了徐家马场,杀了徐鉴。其实,我做那些事一半为利,一半也是不知情由的。郅故长从未授令我烧马场,是我与高璋担心东窗事发,又怕乌纱不保,才去做。”
江谈夙听出来了,郅故长不愿西凉王太早知晓虫疫,是希望陇西的马仍从阿拉善河走,马匹折损大半,送到甘凉也都是病马。再从内陆走,马匹数量就不会太多。
郅故长并非心向西凉。
高璋则不同,一门心思钻营西凉王的喜好。
这二人分属不同阵营。
因此,梁仁弼的答案是二。
江谈夙若有所思,不禁说了一个在场的人都没办法答上来的问题:“郅故长背后之人是谁?”
刘绍樊停下笔,只觉得一张张细细密密的网罩在灵郡上空,交错拉扯,密不透风。
他额冒虚汗,原以为国境无战事,平平静静,原来如此波谲云诡。